招娣躲在武老太的身后,津津有味地看着戏。
只见武仪莲凄凄地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宋霞也哭着跑到了她娘的身边,抱住她娘大哭了起来。
大伯武向东犹豫了一会儿,松开了捉住武仪莲的手。
武仪莲终于得了自由,与女儿抱头大哭。
戚善珍站在武老太的身后,见小姑子母女俩都哭了起来,她便朝招娣使了个眼色,又对武老太说了声,“娘,我去煮饭!”然后就匆匆去了厨房。
招娣会意,低着头跟了过去。
几乎是招娣一跟进厨房,戚善珍便悄声问她,“早上我给你留的红薯吃了吗?”
招娣点点头。
“唉,那红薯那么小……哪里抵得住饿哦!你又还在长身体……快,把这吃了……千万别让人看到!”说着,戚善珍紧张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像做贼一样地塞进招娣手里,又交代她,“去,去那里角落里蹲着吃,动作要快!”
招娣的身体极度配合母亲,她的脑子甚至还来不及思考,手便已经自动自觉地接过了母亲递过来的、还带着她的体温的东西,然后依言蹲到了堆柴垛的角落里。
嗯,这是一个……个头不大的凉薯。
应该是山上野生的,否则个头不会这么小。
“二丫,快吃!吃完了把皮扔进灶膛里!”母亲又交代了一句。
其实招娣并不饿。
毕竟她刚刚才和大伯分吃了一锅“龙虎斗”呢!
但她还是听从了母亲的话,飞快撕去了凉薯那带着泥土的外皮,看到了洁白、水份富份的果肉。
凉薯不大,招娣两三口就吃完了。
这清凉甘甜的滋味令她的心情变得大好……
“二丫,快,快点过来帮忙生火!”母亲站在灶前催促了起来。
招娣顺手拿了几根柴火过去,先是将攥在手心里的凉薯皮扔进了灶膛,然后将干柴也塞了进去,又揉了把干草也胡乱塞进灶膛里。她用火柴点燃了干草,又用吹火筒慢慢地吹,很快就生起了火。
她在这儿生火,母亲便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准备起午饭来。
招娣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她的母亲。
戚善珍不高,瘦得厉害,才三十多岁的人,鬓边已经染上了白发。她五官秀美,但因为不太爱笑,还总是抿着嘴,所以法令纹很重,看起来特别显老。
她是个勤劳到了极点、又善良到了极点的人。
可惜就是命不太好。
奶奶活着的时候,她是个受气小媳妇;后来奶奶死了、却又娶回个恶儿媳。前世招娣死得早,也不知道后来母亲怎么样了。
不过……
富贵被惯坏了,富贵的老婆刘细花么,也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
所以,想必母亲后来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舒坦。
当然了,这只是招娣的想法……准确说来,是前世去了外头的花花世界,见多了世面的招娣的想法。
但在当地人看来,戚善珍这个女人啊,算是命好的了。
在农村,世俗赋予女人的本份,首先是生儿子替夫家传宗接代,其次才是操持家务、侍候家里的男人们。
可戚善珍却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一个儿……虽说最终还是生下了一个带把儿的,可一个家庭有那么多的赔钱货,这日子能过好吗?
所以村里人都说,这二狗媳妇是真的命好啊,遇到了没嫌弃她不会生儿子的婆婆和丈夫!还真是……也不知道她前几世不知修得了几座贞节牌坊,才修得了今生呢!
戚善珍生性沉默,平时也不太管教女儿们。
但她也在无形之中,言传身教地影响着女儿们的性格。
所以招娣的姐妹们,就没有一个性情烈的……虽说姑姑们和奶奶的战斗力超强。
前世,可能三妹接娣是众姐妹之中命最好的。接娣长大以后被出了国的姨母接走了,虽然后来招娣也没途径听说接娣怎么样了,但招娣认为,只要不呆在这个小村庄里、且有能力脱离这个原生家庭,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最惨的应该就是招娣和后来上吊死了的四妹了吧。
至于大姐引娣嘛,她因为从小跟着奶奶,奶奶也挺疼爱她的。
后来,引娣被奶奶许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应该过得也还算可以。只不过,招娣也听说过,那位木匠大姐夫和这十里八乡的寻常男人一样,爱喝酒爱赌钱,外加打牌输了钱还爱打老婆……
这大约是寻常农村姑娘的普通命运吧!
“二丫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后面菜园子里打颗包菜来,再去坛子里拿点腌菜!唉,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一下子多了你四姑俩娘女再加上你五叔……恐怕菜都不够吃!”戚善珍愁道。
招娣被惊醒。
她站起身说道,“娘,煮饭的时候多放点水煮成软饭,再切半个南瓜进去;我去摘点辣椒回来搞个青辣子炒干辣子,炒腌杂菜放两个蛋进去,拿点腊小鱼干出来和花生米一起炒了……嗯,鱼干少放点,花生米多放点。再炒个包菜……嗯,我再扯点儿红葱头和黄瓜回来,用豆豉拌红葱头黄瓜,再打个丝瓜汤就够了。”
说完,招娣便出了厨房,去菜园子里摘菜去了。
戚善珍一呆。
——对呀!这些都是家里现成有的,而且也算是……有肉有蛋、还有凉拌菜和汤,在农村,这样的菜式算是很体面的了。
当下,戚善珍便松了口气。
招娣去菜园子里扯菜,听到旁边的院子里,武仪莲正在向武老太哭诉——
“……我说我不离,我死也不离!可他说、他说,这些年他挪用了厂子里的几万块钱!要是事发了,坐牢怕是轻的,就怕要……杀头啊!他说不能连累我和阿霞!所以他跟我商量,让我在外头怨他,说他包二奶哩,这样我俩才有借口离婚……”
“娘啊,我实在是害怕啊!前段时间纱厂抓了个副厂长,听讲也是挪用了六万公款,然后被判了五年牢啊!所以、所以我就……跟他离了。”武仪莲期期艾艾地说了起来。
武老太问道,“他做什么挪用了厂子里的几万块钱?”
“我、我不晓得。”武仪莲畏畏缩缩地说道。
一阵沉默……
半晌,武老太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不晓得?你要是不晓得,那就回去……一五一十地问清楚了才来。”
武仪莲哭道,“娘啊!万一我回了,被公安抓了怎么办?我、我怕我回那边去……是自投罗网啊!”
武老太突然爆喝了一声,“那你和宋明拿着这些钱都干什么去了?!”
“倒国库券了!”武仪莲终于哭着回答。
武老太一呆,问道,“国库券是啥?”
没人吭声。
过了一会儿,大伯武向东的声音响了起来,“国库券是国家发行的债券,比钱还值钱哩!比如说你花十块现钱买了十块国库券,三个月六个月的,等到了期以后再拿了国库券去赎,能赎回来十二三块哩!比银行利息高!”
顿了一顿,武向东又解释道,“我听号子里的人说的,有个人他自己印|假国库券进去的。但具体这国库券有多少利,我就不晓得啰!”
武仪莲顿时尖叫了起来,“娘啊!娘你听听,真有人因为倒卖国库券被抓坐牢了!”
武向东道,“不是倒卖国库券被抓,是那个人他自己印……印了假的出来糊弄银行呢……”
武老太理也没理武向东,却眯着眼睛看向了武仪莲,冷冷地问道,“宋明倒卖国库券了?”
武仪莲一滞。
过了一会儿,她才哭丧着脸说道,“是,是我听说倒卖国库券挣钱,就、就让他偷偷从单位转了钱出来,然后托人去倒卖……”
“谁知道后来……那个人跑了,卷走了我的四五万块钱!娘啊,我怎么办啊!要是宋明被抓了,又把我给供了出来,娘……可一定要救我啊!想办法帮我还钱啊我不想坐牢!”说着,武仪莲大哭了起来。
招娣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她是过来人。
所以,宋明和武仪莲离婚的真相……还真是一出好戏!
不过现在招娣对这些不感兴趣。
跳梁小丑们的上蹿下跳,当做看看戏,调剂一下生活还成……但不能成为她生活的重心。
现在招娣满脑子的想法就是——要怎样才能离开这个原生家庭?
毕竟现在还是八十年代末,她一个快十岁的农村女孩根本不可能独立。
但也不能无限期的拖下去……
毕竟她已经超过了上小学一年级的年龄了。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次,她再也不想再当文盲了,也不想再当黑户,更加不想让别人来掌控她的命运!
这辈子,她要堂堂正正的当个人,然后认认真真学习,勤勤恳恳工作,本本分分赚钱,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这么想着,招娣满心满脑子的激动。
她手里忙着扯菜、扯葱头,嘴里还哼起了歌儿,“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啊啊啊啊……”
突然——
“啪!”
一记清脆的掌掴声音响了起来!
“娘!你、你打我?”武仪莲激动的、委屈的,不敢置信的问道。
招娣也愣住了。
她抱着颗大圆白菜,挺直了腰、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那边望去。
只见武仪莲正捂着脸,伤心欲绝地看着武老太;可武老太却气势十足的,反手又是一记耳光,狠狠地pia在了武仪莲的另外没捂着的半边脸上!
武老太愤怒地说道,“你个白痴!废物!被宋明耍了还不知道!!!”
武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没人知道武老太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包括武仪莲自己都觉得,她是值得同情的,宋明也是十分通情达理的……只有那个倒卖国库券的人,实在是个黑心肝!
可招娣却抱着圆白菜站在菜园子里,心里实在佩服至极!
——奶奶武老太虽然目不识丁、性格蛮横,但脑瓜子着实厉害!毕竟招娣是因为经历了前世,才知道宋明和武仪莲离婚的真相。而武老太一介农妇,又是刚刚才听说这件事儿的,居然也能识破???
所以说,如果她要想脱离这个原生家庭的话……
恐怕武老太就是最大的障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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