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里,下人们正打扫着风吹了一夜后铺了满地的落叶。天有些冷了,沈澈披上了一件披风,站在院子里,看着萧索的秋景,回头问韩末:“她还老实吗?”
“不怎么老实,主子走后,她还是想逃,被打断了腿,消停了几天。”
沈澈点了点头,“别让她逃了,她还有些用处。”
“是。”
“对了,镇北侯的二公子,今日是不是要下葬了?”
“正是,镇北侯府在城外山上给他寻了个好去处,于今日下葬。”
沈澈默然站了一会儿,眉眼之间看不出悲喜,过了一会儿,他抬了抬手,韩末立刻上前将一个瓷瓶递给他,沈澈从里面倒了一颗药在掌心里,喂了下去。沈澈幼时失怙,无人照料,又被诸皇子宫人欺辱,留下了不足,天一寒便有些受不住,这是一个神医开给他的药。
沈澈把瓷瓶又递给了韩末,神色淡淡的道:“走吧,我们也去吊唁一番。”
烟花楼失火后第九日,镇北侯终于松口,允了下葬之事。
噩耗传来时,他也曾悲痛欲绝,第二日宫门一开他便进宫面见圣上奏了一本,要求彻查此案。他迟迟不肯下葬,在二子灵前立下重誓,要把他的死因查个清楚,让他走个明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想要个真相而已,反而引火上身,刑部胡尚书闭门不见,大理寺卿推诿说刑部主查,他自己又被言官奏了一本贪墨弄权,族中入仕的小辈也是举步维艰。
别人告诉他,是荣王爷在阻拦此事,长子悲恸过后,跪在他的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求他收手,求他为了侯府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他对着烛火枯坐了一整晚,最后是他的发妻进来,她的发妻也是两鬓斑白,近日来哭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他的发妻进来,也跪在他的书桌前,哭着跟他道:“侯爷,算了吧,是我们儿子命苦啊!”
镇北侯也不知道,他只是想给自己的儿子要个真相,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他看着他痛苦不止的妻子,他看了很久,他下去想扶起她,她却不起来,终于,他沙哑着声音说了句:“算了,下葬吧。”
她的妻子闻言,哭声一顿,身子却抖的更厉害了,随即,她哭的更悲痛了,像是心被捅碎了一般,她悲声哭道:“侯爷,我们对不起他啊!”
镇北侯也跟着跪在了地上,与他的妻子相互扶持着。地面一片冰凉,他早年间在战场上厮杀下来,坏了的那条腿就开始彻骨的疼了起来,可那疼比不上心上疼的一半,他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烛台上的蜡烛一点点的燃烧着,不断往下滴着烛泪,慢慢的烧完了自己,灭了最后一点光。
镇北侯家的大公子跪在门外,听着屋里老父老母的哭声,眼眶也是通红,他不自觉的摸上了脖子,好像那里有一双手正扼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终于他弯下腰,也低低的哭了起来。
镇北侯府出殡,下人们都披麻戴孝,灵堂里二公子夫人跪在灵前为二公子烧纸钱女眷们在旁边的屋子里坐着,镇北侯夫人强忍悲痛,招待各位前来的女眷,镇北侯拄着木杖茫然的在院子里站着,大公子则接待前来吊唁的各位宾朋。
朝臣皆知镇北侯得罪了荣王爷,一时间观其风雨,多数朝臣不敢前来吊唁,这场丧葬办的也小,故而宾朋不多。宁王沈澈的轿子抬来时,还把大公子吓了一跳,赶忙去迎接了。沈澈从轿子里下来,一席素衣,见大公子前来见礼,便一笑免了,伸手相扶:“大公子免礼。”
“微臣,不知宁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勿怪。”
沈澈将他扶起,劝慰道,“大公子何出此言,本王听闻二公子今日出殡,想着镇北侯戎马一生,为我大楚立下汗马功劳,今日痛失爱子,实乃令人惋惜,故而前来,未曾告知,是本王疏忽。”
话一闭,便见镇北侯拄着杖,由小厮搀扶着前来,一身素服,对沈澈拱手一拜:“见过宁王殿下,老臣身有不便,不能见礼,殿下恕罪。”
沈澈见他面容悲戚,眼尾泛红似有泪意,出声劝道:“逝者已矣,侯爷节哀。”
镇北侯点了点头,侧了侧身将沈澈往府里引,府中前来吊唁者皆是达官显贵,且多是镇北侯往年在沙场上过了命,封侯拜将了的。一见宁王,纷纷起身下拜,沈澈又是一阵免礼。
沈澈在宾朋里,看见了宋明蕤,他穿着一身素服,端坐在人群中,神色淡淡的。其实,以他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并不十分合适,毕竟大理寺卿,对镇北侯都是闭门不见的。
有个将军心直口快说起那场大火实在蹊跷,镇北侯便含悲一笑:“怪得了谁?早就跟他说,少去那种地方,他偏不听……”
“老哥哥,话不是这么说,现在的世家子弟爱慕风流,谁人不出入烟花之地?是这件事,着实匪夷所思,那么大的一场火,烧死那么多人……”
镇北侯含泪笑着说道:“贤弟莫要说了,莫要说了……”
那人喟叹一声,不再多言。
不多时,起灵出殡,锣鼓在前面敲打着,一群人抬起了棺材,镇北侯在一旁看着,侯夫人又是一阵痛哭。
镇北侯看着轿子被抬走了,拄着木杖险些站立不住,他让大公子备轿,非得亲自送二公子这一程,大公子拗不过老父,便命人备了两顶轿子,与他一同相送。
望京出城的那一条路上,漫天飞扬着纸钱,洋洋洒洒像下了一场雪一般,沿路设着路祭台,有人沿路哭灵,有人摔了送灵酒,镇北侯听着郊外的哭声,觉得那声音飘飘荡荡的,极远又极近。
轿子摇摇晃晃的被抬上了山,紧跟在丧葬队的后面,忽然间,轿子停了,镇北侯没有下轿,大公子先下了轿。他看着那棺材被人埋进土里,土面上堆起一个坟包,上面压了纸钱和石砖,又在坟前立起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着他弟弟的名字。
他恍恍惚惚的想起来,他这个弟弟不成器,好的不学,京城里那些世家子弟的坏毛病倒学了个十足十,可他不是个坏人,两个人也还算兄友弟恭,有时候他会想,其实他这个弟弟也不需要多成材,反正侯府有他呢,他弟弟就当个高高兴兴的纨绔,也是很好的。
可他的弟弟死了,死在一场大火里。大公子看着眼前这块坟地,这是镇北侯府的祖坟,埋葬着列祖列宗。常人都讲入土为安,他的弟弟如今,回到了他列祖的身边。
他从小厮手里接过三炷香,掀开了镇北侯的轿帘,将他扶了出来,行至坟前。
大公子在坟前插了三炷香,香烟渺渺升起,镇北侯的手扶在石碑上,他听见父亲说了句:“一路走好啊。”
一路走好啊。大公子也在心里默念了声,我会替你申冤的,黄泉路上,你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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