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流火的七月, 从北京前往乌玛依的火车上。
“瓜子汽水饮料啦, 脚抬一抬, 都让一让,让一让啦。”列车员推着小餐车, 一路走一路吆喝, 走到一浓眉俊眼的小伙子面前时,单独问说:“瓜子汽水饮料,要吗?”
小伙子埋头在一本《读者》,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大茶杯,摆手, 那意思当然是不要。
列车员原来是在毛纺厂工作的,认识这小伙子,聂卫民嘛, 聂总工的大儿子, 一年又一年,他基本上只在寒暑假的时候坐这趟火车。
甭看人家出于高干家庭, 检朴着呢,坐车从来不买卧铺,一张硬座到北京,半途碰见有那些老点儿, 弱点儿的, 还会让座儿呢。
等到了夜里, 书包往座位下一卷, 人腿一伸,就睡下面去了。
他不抬头,列车员也就继续往下走了。
“听说了没,四川阳山发生爆炸案,死了三十多人,伤了四十四个,你们说,这年月了,什么人啊,这么丧心病狂的。”有人说。
邻座的一人就说:“不知道啊,听说公安还在调查呢,别是什么犯罪集团,或者犯罪团伙吧,听说公安正在四处抓人,还有人说,应该是什么新型的遥控炸/药包,肯定是咱们国内啊,混入国外反/革命分子啦。”
“那是,听说现在的危险分子啊,都是用那种遥控炸/药包,就跟电影上似的,哎哟,人活着啊,可真是够难的。”
火车眼看到站。
聂卫民想说,这种爆/炸案,应该要从影院内部查起查凶手的。
但想想,爸爸经常教育他不要自作聪明,不要显摆自己,小聂就把嘴闭上了。
火车站,来接他的居然是聂卫疆和邓淳两个。
这俩孩子今年上了初二啦,已经是俩很大很大的,大小伙子了。
“聂卫星呢,妈呢,咋是你俩来接我?”聂卫民就问说。
邓淳摆着手说:“卫星跟着安娜姨到北京去旅游啦,妈妈陪着二哥去乌鲁考艺考啦,家里可不就我俩。”
这俩兄弟,永远勾肩搭背的,一个替聂卫民背上被子,另一个替聂卫民背着书包,俩人就站路边等公交车啦。
“哥,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见聂卫民不跟他俩一起搭车,聂卫疆就问。
“哥去趟农场,你俩先回吧。”聂卫民说。
当然了,聂卫民是准到农场里去找刘小红的。
何其可笑,俩人一起考上大学了,考的还是同一所大学,按理来说,他俩应该是在青青校园里并肩读书的。
但是呢,事实它还真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上学,是在八机部,而地址呢,是在东高地,刘小红却是在本校上学的,他每个周末,有一天的休息时间,这一天,要想坐车到本部去看看刘小红,至少得倒三趟公交车,花三个小时的时间。
就这,聂卫民去过好几回呢,但回回,就没见过刘小红的影子。
这不终于放暑假了嘛,他放暑假也比别人晚的多,这就准备到农场去看看,刘小红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红啊,她在北京上班啊,都写信了,说暑假不回来的。”陈丽丽说。
见聂卫民站那儿直愣愣的站着呢,陈丽丽就说:“进来坐吧,喝点儿水,要不,大姨给你做饭吃?”
“不用了,不过大姨,你能把刘小红写的信给我看看吗?”
陈丽丽顿了半天,哎呀一声,说:“信估计早叫孩子们抓着丢了吧,我也给你找不出来,你到了北京再找她吧,或者给她写信啊,清华大学呀,她一定会收到的。”
事实上,刘小红寄来的信,早给她撕成碎片,放厕所里,擦屁股用了。
聂卫民蔫哒哒的,就回家了。
一年又一年,农场扩展的越来越大,现在从农场前往基地,中间已经没有戈壁滩了,整片整片的,全是新开垦出来的棉花田。
聂卫民虽然说寒暑假都回来,但每一趟回来,都要吃惊于整个乌玛依矿区的这种变化。
他小时候就喜欢步行,上高中的时候,他动不动就十几公里路的步行,要走到农场,等上刘小红,俩人一起去上学的。
今天当然,也是步行着回家。
这不,刚到农场门口,遥遥就看见陈丽娜的小汽车了。一辆银灰色的上海牌越野车,漆面泛着光泽,在蓝天下,像一只银色的海鸥一般。
虽然都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但聂卫民还是抑制不住热情,站在石油雕塑下,就挥舞起双手来。
“卫民,你今年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陈丽娜下了车,毕竟儿子大了嘛,没好意思抱,掂起脚来揉了揉他那一头板寸,撸下一把的汗来。
“妈,我可能下个月就得出国,学校提前放我回来,让我好好过个暑假。”聂卫民说。
“出国,去哪个国家留学,这事儿定下来了?”陈丽娜说。
聂卫民说:“美国,大学已经定下来了,是老师帮我联系的,估计得去两到三年。”
聂卫民要出国这事儿,是北京那边,他的老师帮他联络的,陈丽娜和聂工当然激动,但是,聂工嘛,文人的臭脾气,没有帮过聂卫民一丁点儿的忙,听说他能出国,估计也得高兴死。
“我爸呢,在实验室呢不,我得跟他说说这事儿去。”聂卫民就说。
陈丽娜就无奈的笑了:“他呀,跟着中央领导们去南方了,这都已经两个多月了,还没回来呢。”
任是陈小姐再努力,南方也是整个共和国的经济先行区,北方啊,总是后妈养的,被扔在大后方,没爹疼没妈爱的。
“聂卫国,你考的怎么样啊,解放军艺术学院,考上了吗?”聂卫民就问跟在陈丽娜后面,垂头丧气的聂卫国。
二蛋也摸了把脑袋:“甭提了。”
事实上,他去参加艺考,别的男学生都是正经八摆的军旅歌唱家风范,眉一挑胸一挺,就是无比悠美的男中音,或者高亢无比的男高音,至于女同学们,那一个个的,嗓音美的跟百灵鸟似的,就聂卫国,抱着吉它一上台,嗓音一出,差点把人舞台都给轰塌了。
声音高不怕啊,舞台上演唱,声音高是优势。
主要是,二蛋唱着唱着,突然吉它一扔就扭起来了。
扭的那姿势,陈丽娜在下面看了,当时都是哈哈大笑,而当时参加表演的考生们,一致断定他的舞姿为:耍流氓。
几位男老师还批评的比较忠恳,一位女老师直接把二蛋的评卷揉成一团就甩他脸上了:“孩子,你这嗓音啊,适合做只牧羊犬,真的,你这要吼一声,狼都得给你吓跑了。”
二蛋还说:“老师,你们要觉得这首《波西米亚狂想曲》不好,我还可以唱别的,要不,我来给你们唱一首《大海啊故乡》,怎么样?”
“就冲你刚才跳的流氓舞,我不报警让公安抓你已经是仁慈了,给我滚下去。”女老师说。
二蛋袖子一挽嗓音一清,刚把手抬起来,女老师直接把自己的茶杯里的水都泼给他了:“赶紧下去,再不走,我就要叫保安了。”
陈丽娜简直要笑死了:“所以,二蛋的军旅歌唱家梦,今年是黄了,不过没关系,他也才十六嘛,咱们来年再考,不怕的。”
回到家,三蛋和邓淳两个已经忙碌着,干活儿啦。
“邓淳,你现在还姓邓吗,你就不回自己家了吗?”聂卫民取笑给自己拿拖鞋的邓淳,就说。
邓淳其实挺想他爸的,但是吧,他到矿区这都第三个年头了,开头的一两年呢,他爸偶尔还写信叫叫他,后来邓东崖升到一把手的位置上,越发忙碌,就更加不理他了。
至于他妈,三年了,用陈丽娜的话说,除了寄点钱,没给过别的。
“聂卫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美国,你那个干爹,恐怕早把你给忘了吧,跟我一起去,看看他说的那些话还算数不,你知不知道,他投资的那家公司啊,现在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呢。”
三蛋笑了笑,没说话。
美国啊,孩子也就想想,毕竟,聂卫民要出国,在孩子的心目中,估计得花很多钱的,毕竟,妈妈一直在念叨这事儿啊。
聂卫民把自己拍成个大字儿,往炕上一躺,左看看右看看,墙上还挂着妹妹一串串的小千纸鹤,和她的小涂鸭呢,可惜的是,妹妹居然去北京了,不在家。
陈丽娜在厨房里削土豆呢。
聂卫民的最爱,辣椒土豆丝,回锅肉就的浆水懒疙瘩,做起来简单,六七月的盛暑,孩子们还顶喜欢吃。
“妈,你跟刘小红写过信没,她到底怎么啦,我打电话去,她们宿舍的人永远说她不在,我写信去,那就等于是石沉大海,她就从来没有给我回信的意识。”聂卫民说。
陈丽娜把土豆塞给他,让他自己切了,才说:“强扭的瓜不甜,人家要不想见你就算了吧,何必呢。”
“那姑娘没良心,考上大学就再也不回来了,哼,所以我说,养别人的孩子干啥,还不如养条狗,狗都知道护家。”
有个人说着话就走了进来,聂卫民一看,头皮都麻了:“外婆,你来干啥?”
“我来干啥,不是你妈让我今天下午来取体检单子的?”黄花菜已经拄上拐了,手里还提着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呢:“没良心的聂卫民,这是外婆给你晒的菌干儿,炖汤的时候扔一把,不知道多香呢。”
聂卫民看陈丽娜呢,他有一种,想要立刻让黄花菜消失的冲动,可他只能求助于陈丽娜。
陈丽娜赶忙使二蛋:“二蛋,去把你外婆的体检单给她拿来,念给她听。”
原来呀,矿区职工组织体检,陈丽娜给黄花菜和孙多余也报了名,让她们也去参加体检了呢。
“外婆,除了血压有点儿高,您本身有点儿缺钙之外,没别的毛病,这是我妈给您在医生那儿开的钙片,记得每天吃两粒,保您活到九十九。”二蛋说。
黄花菜接过钙片,对着眼睛看了半天,看不清楚,但仍然仔细揣兜里了,临走的时候把聂卫民拉了出去,悄声说:“待你妈要孝敬呢,知道不,养你们这么大可不容易,别学刘小红,那简直就是个白眼狼。人养大孩子为的啥,不是为的钱,也不是为的你们有多能,而是老来有人照顾,你看你奶,养了那么多孩子,哎哟喂,爱男那个没良心的,再嫁了就不认我了,想男就更甭说了,一毛钱都甭想从她兜里掏出来,俺是真没想到啊,年龄大了要做个体检,得靠着你妈。”
她这么老了,终于肯承认,陈丽娜是聂卫民几兄弟的妈呢。
聂卫民也懵着圈儿呢,他已经满十八岁了,而且,在学校里早就考到驾照啦,当然,他现在整天溜着开的东西,要说出来,估计能吓死一票人。
所以,聂卫民开着他妈的新汽车,就把黄花菜给送回农场了。
从农场回来,他就问陈丽娜:“刘小红真的是完全的不认咱们啦,她是不是一鼓劲儿憋着考大学,考上就再也不回来了?”
现在的大学生,条件好着呢。
首先,国家包学费,包住宿,像聂卫民要出国留学,国家负担一切的费用,他就算拿点儿钱,顶多也是自己平时零花着用而已,而贺军强呢,和他一起出国,因为父母离异,母亲家庭困难,国家特地一个月还要补贴他两千块钱的生活费。
两千块啊,在资本主义国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国内,那是一个高级干部一年的工资。
农场里辛辛苦苦供大的孩子,等一上大学,突然就跟所有人切断一切关系,确实听起来,挺像白眼狼的。
陈丽娜也纳着闷呢:“那不半年前,她还给我写了信,说自己这个暑假应该要回来,不过,从那之后就没写过信了。给她妈呢,是暑假前写的,也说自己不回来过年了,不过,她给她妈寄了二百块钱。”
聂卫民其实完全的,一丁点都不了解刘小红。
怎么说呢,他从来不知道那个女孩子的所思,所想,任何的东西,而且呢,他喜欢人家,向来,喜欢别人的那个人,无论你表现的自己有多高位,总是比较卑微,当然也比较敏感的。
所以,他自然而然的就要想:“不会是从今往后,她就只寄点钱,以表大姨曾经对她的养育之恩,然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既然考上大学了,海阔天空的,不想回来就算了呗,养孩子就只是养孩子而已,至少我在养你们的时候,没想过要你们给我养老啊,或者必须得让你们给我报恩啊,再或者等我老了,临终的时候,非得让你们全站在我眼前。”陈丽娜就说。
聂卫民就不懂了:“为啥。”
“一,我养你们是为了你爸,不是为了你们。二,我自己现在有工资,老了有退休金,不需要你们的钱,三吧,你妈这么爱美的人,死的时候万一很丑,才不愿意叫你们看见,所以,等长大了就都滚远点,少来烦我。”
说着,陈丽娜把洗干净的土豆捞了起来,剁吧剁吧,就去切土豆丝了。
聂卫民耍赖皮了,跟她屁股后面做小尾巴呢:“您生病了,我要非得照顾着您,怎么办?”
“你敢咒我早死?”陈丽娜气的,菜刀就剁过去了:“二蛋,赶紧来,今天咱们吃铁锅炖大蛋,把柴禾给我架起来。”
二蛋因为没考上军艺,伤感着呢,蒙着被子大睡呢,听见说铁锅炖蛋,顿时就翻起来了:“妈妈,我好久没吃茶叶蛋了,您是因为我今天没考上,才炖的吗?”
正说着呢,就听外面有人说:“谁在炖蛋,是给卫星和小锋锋炖的吗,赶紧的,孩子们都饿坏了,快给我们一口饭吃。”
陈丽娜初一听到脚步声,心中一喜,还只当是出门都快两个月的聂工回来了呢。
没想到先跑进来的,居然是聂卫星。
聂卫星在厨房门上看着陈丽娜,只笑,不说话。等陈丽娜一伸手,她就扑进妈妈怀里了:“妈妈,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啦。”
小美女,遮阳帽,红凉鞋,红裙裙,小脸蛋儿红的跟苹果似的。
安娜匀后跟着,就进来了:“领导,又在做饭呢?”
冷奇紧跟在她身后呢,就进来了。
不怪农场的人叫他杜丘,冷奇那幅生人勿近的面孔,越老啊,越像高仓健了。
摊开手在陈丽娜面前转了一圈儿,他说:“不是老聂,我看你很失望啊小陈,怎么,我们回来你就不高兴吗?”
“废话少说,事儿办的究竟怎么样?”陈丽娜就问。
想初上任的时候,就连聂工都预言,冷奇的书记干不过三个月。
可是两年过去了,人家依旧还是矿区的书记呢,不论业绩是不是他干的,这两年中,矿区的经济那是实现了质的腾飞,中央年年电视上点名表扬呢。
而这番冷奇出去呢,是帮陈丽娜给火车提速去了。
没错,上辈子大规模的火车提速,得到90年代才开始。
但陈丽娜等不得,就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促进铁路提速,加快经济腾飞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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