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油渣发糕

    一本账, 足足闹了一周。

    这一周里, 王富生被撤职,和刘解放一起,直接给关监狱里去了。

    不过,陈丽娜并没有彻查农场的帐, 只是让孙想男把仓库里少的东西和钱补齐就行了。

    自古以来,十面围城,也得留个出口,为防狗急跳墙嘛。

    从漳县来的黄花菜, 盛放在戈壁沙漠的盐碱地上,足足八年,终于因为陈丽娜这个清水来的泼妇,蔫巴了。

    “再不交账, 矿区就要派人来查我的账了,妈,你说咋办呀。”孙想男也是愁云惨淡的苦兮兮。

    孙多余给姐姐端来了窝窝头, 自己拿起一个也吃了一口, 伸着脖子咽下去了。

    当初孙家寨是农场一霸,如今跟着大家一起吃起窝窝头了, 粗糠杂面拌成的窝窝头, 噎的她直打咯儿,咽不下去啊。

    给黄花菜, 黄花菜一把推开了:“我五八年吃够这东西了, 我宁死不吃它, 我要吃大白馍。”

    这时候想吃大白馍,那就是吓闹腾了。

    “不吃窝窝头,你当现在还是大宝在的时候,咱们有大白馍吃啊?”

    “咋办,宁死不屈,扶我起来,我还能跟那上骚货吵,不,我要坐火车上北京,我要见领袖。”黄花菜心中有豪情万丈,怎耐身体支撑不住,正在发高烧了。

    孙爱男就说:“人陈丽娜也说了,把仨孩子的抚养费还回去,为了保护大姐的荣誉,她就接账,接手之后,农场的赢亏她来做,还有富生的事儿,要是咱们不同意,她可是会让那些知青们去检举揭发,直接给他个枪毙。不行,妈你就……”

    “我的五千块,那可是我给大宝攒的,那是我的命根子,你们谁敢打它的主意,就是动我的命根子,想都不要想。”黄花菜咆哮着嘶吼着,好家伙,挣出一身汗来,烧都要给她逼退了。

    “那难道妈你就眼看着我也给抓起来,你知不知道现在贪污犯要判多少刑期?”孙想男声音一硬:“妈,解放坐了牢也就算了,我和他离婚就行,我家秋娃眼看要上红专了,要我也有了案底,她的人生可就全毁了。”

    “一个丫头片子,能比得过她舅舅的钱?”

    “我大姐当初自己捡麦穗儿,讨口上大学,拉扯了孙家寨一寨子的人,我的秋娃也不会差,你有孙转男,我也有秋娃。”孙想男说。

    老太太存折把的紧着了:“我攒的钱,可全是给我的大宝的,你们姊妹这些讨债鬼,可想都不要想。”

    为防孙想男偷钱,老太太那存折可藏的好着呢,女儿嘛,那是用来还债的,而她的孙大宝,生了五个闺女才有的,女儿们为了儿子牺牲,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从娘家出来,孙爱男和孙想男面面相觑:“你说咋办?”

    孙爱男想要丈夫轻判,孙想男想闺女的前途不受阻碍。

    想来想去,俩姐妹一致认定:“行了,偷存折吧,估计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聂家。

    难得周末,陈丽娜正在给仨孩子做饭呢。

    院子里的大桶子里,养着一条足有一尺长的大青鱼,二蛋和陈甜甜两个,正专心的蹲在桶子旁逗鱼呢。

    白杨河还在冰封之中,不过,凿开暗渠凿坎儿井的时候,知青们就发现,暗渠里的鱼又肥又大,有的足有一尺长,而且都跟没长眼睛似的乱撞,几乎属于白捞。

    这要在刘解放当场长的时候,想吃鱼,那是想都不要想的,鱼是公产,属于共和国。

    他是宁可知青们饿死,也不肯叫他们打牙祭的,倒不是说他心坏,只能说,他无用,这个世界上,无用的人,废物点心们,要当了领导,比坏人更叫人无奈。

    到了陈丽娜这儿,鱼就可以吃了。

    非但知青和农场的社员们今天有鱼汤喝,陈丽娜自己也提回来了一条。

    一过完年,青黄不接,而木兰农场的仓库里,除了成群结队的老鼠,就是给啃成半筐半筐的苞米面了。

    满打满从仓库里挑出来了几百斤麦子磨成面粉,陈丽娜得给那些老教授,专家们作调剂,他们全是她的大救星,但是还不好明着补贴,于是就趁着孙想男的糊涂账,私底下分给了他们。

    农场的知青们早就习惯了半年糠菜半年粮,一天三顿糊涂饭,苞米碴子作成的窝窝头倒是很顶饿,还有今年兔子成灾,陈丽娜也就放宽他们,让他们打兔子来充饥了。

    要改新品种的春麦、旱稻和棉花,又还得一大笔钱,那么,生活就只有省钱,再省钱。

    基地自打过了个富奢的年,现在也是八五粉和高梁面调剂着来。

    高梁面这东西,将来因为是健康杂粮,地位给抬的很高,但是要吃多了,就会便秘,而且,它味苦,又苦又涩。

    但是,现在正是望雪雪不融,戈壁滩上连颗青草都没有的时候,还非吃它不可。孩子们一见高梁面就哭,但还非吃不可,怎么办呢?

    今天去了趟乌玛依,倒是买回来很多点心厂作点心作剩的黑油渣,炸的酥酥的,再和上她拿自己卡其布的裙子问哈妈妈换来的花生和供销社买来的红糖,典了衣服换饭钱,卷到发好的高梁面里面,贴锅子烙出来,又油又甜又宣腾。

    杀鱼,剥鱼鳞的时候陈甜甜照例要哭闹,为了安抚孩子的心情,陈丽娜就只能提到院子外面的小树林子里去杀。

    现在小学还没修好,基地的孩子们就全跟那流浪小野狗似的。

    刘小红背着个筐子,正在煤渣堆子里捡煤球,见陈丽娜提着条鱼在那儿敲鱼脑袋,连忙跑过来,就来帮她压鱼身了。

    顽强的生命力啊,这大青鱼太大,又特滑溜,抓不住,也砸不死。

    “你妈跑了,你爸又给劳改了,没人作饭也没人给粮的,我怎么看你越发的瘦了?”陈丽娜问。

    刘小红说:“总工给我哥安排了个烧锅炉的工作,我家也有粮票呢,捡的煤球也足够烧,我不饿。”

    毕竟职工子弟,不能眼看着给饿死,刘小刚最近确实很少出来打孩子了,却原来,是给拉去烧锅炉了。

    “一会儿到我家来,我给你吃特宣腾的发糕。”陈丽娜说。

    刘小红一砖头拍下去,就把鱼给拍死了。摇着唇笑着,她转身就跑。

    呵,女汉子啊,陈丽娜心说。

    不过,男人喜欢的,可是会撒娇的女人嘛,这姑娘和陈甜甜的性中合一下,可就是个很好的儿媳妇了不是。

    陈甜甜还在哭,聂卫民不停的安慰说:“好啦,鱼就是用来吃的嘛,你看我妈切的多漂亮。”

    见陈丽娜含着笑转过来看自己,仿佛看穿了他一样,他脸一红,转身就跑。

    青鱼刺少,两边一剖,直接把刺剔出来,一片片切薄了,透明的鱼片切出来,就像一枚薄薄的蝴蝶一样。

    作为一枚合的吃货兼公主病,等一锅子水煮鱼片作出来,陈甜甜第一个动筷子:“阿姨,这可真好吃。”

    看着她一大口咬在流油的高梁面发糕上,陈丽娜心中的罪恶感愈深了。油渣这种美味而又罪恶的美食,要给刘小红补补还好,陈甜甜要再补,就得成块发糕了。

    “陈场长,基地门外有个叫孙想男的找你。”邮递员小陈在门外喊了一声,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嘱咐了好几遍,叫几个孩子一定要小心鱼刺,尤其是二蛋,因为是个马大哈,陈丽娜特地把醋壶放在聂卫民身边,以防他叫鱼刺卡着了要出意外,这才洗了把手,出来了。

    果然是孙想男,原本总是一身翠绿解放装,戴着小袖套,高高在上只能看到下巴的仓库保管员,今天一幅寒酸样儿。

    一双破解放鞋,臭烘烘的胶味儿,身上的大棉衣还露着几处烂棉絮,袖着手递了一只手绢包子过来:“那个,陈场长,当初仨孩子的抚养费,我妈都花完了,就剩这点儿,还是我从我妈那儿偷来的,你看着收下,咱们的事儿就算完了,好不好?”

    现在还没有后世的百元大抄,而是上面印着各族人民的十元大团结。

    一张大团结,可以买两百斤大米,一百斤的猪肉,五千块,那得要五沓子,一个手帕包着,能有五千块?

    “孙想男同志,你不要在我这儿耍花招,也不要给我装穷卖苦,仨孩子的抚养费,五千块,凭正当关系拿到了,你自已和你三妹孙爱男,六妹孙多余,母亲黄花菜一起给我拿来。偷偷摸摸这套我不吃,我也不缺这点钱。”

    “不是,我妈不肯给,而且我妈眼看就要死了,你难道要逼死英雄的母亲不成?”英雄英雄,又是英雄。

    陈丽娜由衷的就来了一句:“我只问你,英雄的亲属会在信用合作社存一大笔的股金吗,会在家里攒能养的耗子拉窝的粮食吗,别告诉我你没有,旧社会的地主老财啥样儿,你就是啥样,而你现在之所以还没给关进去,就是因为你有个,死了的英雄姐姐。”

    孙想男顿时脸色一变,吓的深吸了口气,把个手绢帕子一包,又走了。

    一回当然诈不来钱,但孙想男在农场贪够了,就跟那大肥羊似的,她躲也躲不了,跑也跑不掉,

    咬定青山不放松,那钱她总得全吐出来。

    晚上从木兰农场回来,半路碰见个满脸胡茬的男人,跟那傻子似的,定定儿的就站在马路中间,单手提着只帆布包,就那么盯着她的车,仿佛不怕撞似的。

    每天准时八点上班,十一点四十五分下班,陈丽娜得赶回基地作饭给孩子们吃,然后再把三蛋儿哄着睡个午觉,起来之后,要么孩子闹,就带着三蛋一起去农场,要仨兄弟玩的好,她就一个人去。

    来来回回,三十里路,路上又没车,夕阳,雪山,笔直的公路,她当然车速很快,狂打着喇叭,那人纹丝不动,眼看到跟前儿了,她才一个急刹车。

    “小陈同志,你这是开车?”

    “我开的很好啊,倒是老聂同志,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一脸拉茬胡子,两只眼睛赤红,一脸的杀气,要不是他标致性的黑框眼镜,陈丽娜简直认不出来,这是自己走了近一个月的丈夫。

    “你这不是开车,你是在开飞机。飞机起飞的时候,也就你这速度。”聂博钊说。

    “这不赶着要回家给你的儿子们做饭吃?”

    “如果工作和生活无法兼顾,我给你的钱是足够用的,我觉得你应该以家庭为重,而不是这样玩命。”聂博钊说。

    都两个月没见面了,陈小姐也不叫一声,礼物也没有,居然还叫她回归家庭。

    陈丽娜一脚油门,车快的直接要飞起来:“老聂同志,我现在可不仅仅是你的家属,我还管着农场里上千口人的生存,以及你们一个矿区,三个基地上万人的口粮,我有军令状在身,三年之内要实现矿区的自给自足,你居然叫我回归家庭?”

    “我不否认你很厉害,但你这样开车,就是在玩命。你有军令状,你有理想,但路在脚下,而你再多踩一脚油,就得飞上天去。”

    聂博钊在基地下了汽车,一路是在往农场的方向步行。

    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上,一条大公路,就这一辆小汽车,不是开的太快,而是飞的太低,给她插两只翅膀,她真能直接飞上天。

    “顶多不过一百二,高速公路上这是标准车速。而将来的高速公路,无论路况还是车况,都比这路要差得多,我在高速上,就开一百二。”陈丽娜还想狡辩。

    “不可能,我以风速,两山之间的距离,和那棵白杨树做参照,以及你移动的距离来计算,你的车速在145码,陈丽娜,我去北京开表彰大会的时候还坐过奔驰,纯德国进口,247作战部队进过后藏,到过阿里的部队司机来开,也没你开的快。”

    补了一句,他说:“那还是因为那辆奔驰车长期跑的太慢,齿轮之间的机油全部凝结,车一直在出问题的情况下,为了提高车的性能,才会超速狂奔。我只能告诉你,就算奔驰轿车的最高安全时速,也只有达到180.而你这是国产红旗,在造车领域,我们和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目前不有着不可愈越的壁垒。”

    真准,陈丽娜心说,工科生欺负不得,她要再狡辩,聂博钊应该能直接给她列算式,她刚才确实跑了有145码。

    他真是气坏了,两只眼睛红的跟在沙漠里饿了三个月没见过东西的狼一样,气悻悻的:“你要再不踩刹车,我就要收回这辆车的驶用权,我得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拥有使用它的特权。”

    原本,这车就是基地给聂博钊配的,他为了方便孩子老婆,才宁可坐大解放一天到处蹦哒,也要把车给留在家里。

    “你要拿走,我就跟你离婚。”

    “我要不拿走,我怕你明天就要,就要……”

    陈丽娜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他前妻就是翻车,栽在沙窝子里才死的,那是他的心魔,就算上辈子,只要发现她开快车,他就要收了她的钥匙,让她干着急。

    到沙漠里玩拉力赛,他能从早到晚,一直盯着她,一眼不眨的看着,直到比赛结束。

    “行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看,现在就60码,安全无比,就像小蜗牛在缓慢的爬。你看到白杨河畔那些人了吗,那是咱们正在测量土地,准备开挖坎儿井的社员和知青们啊,我们的农场现在一片欣欣向荣。”

    撒娇似乎不管用了。男人很生气,很愤怒,一言不发。

    “我是你的小公主啊,任性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快别生气了。”陈丽娜又说。

    眼看到基地了,这男人依旧一言不发。

    陈丽娜也有脾气啊,但现在可不敢发,仨孩子就跟那监狱里的犯人似的,在大铁门前等着呢,一见她的车,立刻挥着拳头就跳了起来。

    聂博钊下车,抱起三蛋儿来,孩子给这陌生人吓哭了,揉着眼睛就开始叫:“哈叔叔臭臭,我不要哈叔叔抱。”

    二蛋倒是眼尖,在后面蹦蹦跳跳的:“爸,爸,这是雪莲吗,闻着好香啊,我可以吃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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