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走马上任

    “明天那陈丽娜就要来了, 解放你说咋整?”黄花菜盘腿坐在炕上, 因为焦滤, 抽起了烟锅子。

    刘解放擅使阴招, 最惯常的一点就是欺上瞒下,粉饰太平, 巴结领导, 撒泼的事情当然只让妇女们出马。

    孙想男是仓库保管,说白了,就只会往自己家搂钱, 当然, 凡事也只听老太太的。倒是孙多余说了句:“扔钉子, 扎爆她的轮胎。”

    她和孙大宝是一胎, 有了孙大宝,黄花菜就知足了,等这孙多余生下来,呱呱一哭,黄花菜就骂了句:你是个多余的。

    孙多余的名号, 就是这么来的。

    “对对, 我看见她那辆红旗小轿车我就生气,那可是领导的车, 要你们大姐活着,那车就该你大姐开, 扎钉子, 扎爆她的胎。”黄花菜立刻就下了死命令:“多余给咱们扔钉子去。”

    孙多余跟只矮冬瓜似的, 从仓库拿了一把大铁钉,就准备明天一早,扎爆陈丽娜的小汽车轮胎了。

    “要我说,我明天还得准备一筐子大粪,等她陈丽娜来了,就从农场门前泼出去,臊她个没脸。”

    “煤灰就行了,扔大粪,会给治安队当不文明抓起来的。”孙想男说着,瞪了老太太一眼。

    但是,她们全家,可全指望着老太太撒泼呢。

    就算赶不走陈丽娜,毕竟她新官上任头一日,搞个灰头土脸大家心里还是爽的嘛。

    “小聂同志,我从八点开始上班,12点就会回来作饭,你能搞定这俩小的吗?”陈丽娜再三问聂卫民。

    聂卫民怂兮兮的:“要说多少遍我有搞定你才信?”

    “你如果不想我上班,我会呆在家里,专门照顾你们仨。”

    “那你还是基地第一家属吗?”

    “不是。”

    “这不就结了?放心去吧,我能照顾好他们的。”颓兮兮的小家伙,一会儿像个娘娘腔,一会儿又满身的男子气概,一幅看穿了陈丽娜所有虚荣心的样子。

    陈丽娜揉了把他的脑袋,他没反对,于是她又拍了把他的小屁股,小家伙顿时红了脸,转身就跑了。

    要出基地大门时,居然迎上了高区长的上海牌小汽车。

    他带着秘书,也才从矿区赶来。

    “小陈啊,你也是咱们共和国的大学生,有理想,想干事业,这个我明白。为了能替你扫平道路,这个春节,我专门了解了一下农场的情况,我得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只怕很不好管理。”

    也正是因为怕不好管理,高区长才会特地赶来,陪她一起走马上任,想给她保驾护航。

    “你要干不下来,还有贺敏呢,为人可靠,踏实能干,我会从大庆想办法把他调过来,所以,要不你就先试试?”

    嗯,这要拿不下来,替补马上接任地,她立马就得回来吃粉笔灰。

    “知青好管理,难的是那些搬迁户们,没文化,又野蛮,只注重眼前利益,看你文绉绉的还小,又是个大学生,估计要给你难堪,现在的形势不好,工农兵最大,你凡事要忍,要让,要跟他们好好谈,知道吗?”

    眼看到农场大门了,陈丽娜放向盘一打,却是直奔白杨河畔。

    “小陈,咱们不是该去农场,那边刘解放还得跟你办交接呢。”

    “区长,我想带您去看看白杨河,然后计划一下,怎么开渠引流,用白杨河的水,浇灌农场的土地。”

    “白杨河低而农场高,沿途又全是沙漠,辟渠,那是很难完成的任务。咱们可没那么多经费来引渠啊。”

    “咱们可以开挖坎儿井,高区长来自东北,怕没去过吐鲁番吧,您该去看看吐鲁番的坎儿井,那是全世界唯一的暗渠引水工程,吐鲁番炎热,地面上干燥无水,但葡萄产量却是整个边疆第一,并不是因为葡萄种植不需要水份,而是因为,早在汉朝时期,那里的人就发明了坎儿进,用暗渠灌溉土地。”陈丽娜说。

    高区长咦的一声,侧首看着她,仿佛头一天认识她一样。

    结果,她说着又从引擎盖上抽了一沓信纸下来:“这是我写的农场五年发展规划书,请领导查阅。”

    货真假实的大学生,跟那些工农兵,红专生就是不一样啊,高区长叹气折服。

    到了白杨河畔,高区长就见一群破破烂烂,但是解放装的上衣口袋里全都佩着钢笔的,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不用说,全是下放来改造的教授,专家门嘛。

    听陈丽娜一个个的介绍,顿时腰弯了不少,双手伸过去,就去握这些老知识分子的手。

    从分析土壤的专家,到搞嫁接的教授,再到改良种子的工程师,一群黑五类背靠雪山,脚踩戈壁,陈丽娜要替矿区解决温饱的团队,已经初见雏形了。

    而农场里,黄花菜头顶灰筐子,孙多余躲在大门口,身后还有一群围观的,看热闹的村民们,正等着要给陈丽娜个好看呢。

    结果,不一会儿,高区长的秘书小张小跑着就进农场了。

    “刘场长,区长命令你,即刻赶往白杨河畔,他和新任厂长陈丽娜同志都在那儿等着你了。”

    “白杨河畔,他们不来农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行了,你赶紧去吧,开上拖拉机,跑的快一点,都要卸任了,你可得巴结好了高区长,说不定他会再派你个别的农场的场长了,快去。”孙想男推了刘解放一把。

    刘解放小跑着开上了自己的拖拉机,突突突出了木兰农场的大门,等黄花菜和孙多余回过神来,准备喊他躲钉子的时候,他已经碾过钉子跑远了。

    孙多余望着突突突的拖拉机下了公路,拐到了才露出植被的戈壁滩上,嗨的一声:“妈,我二姐夫运气好,没扎着。”

    结果,她话音才落,就见那戈壁滩上的拖拉机噗呲一声,再接着轰的一声,整个前脸全部爆起,一条破轮胎飞到了半空。

    要孙多余也读几天书,大概就知道了,这个叫自食其果。

    新场长带着一群牛棚专家和高区长从白杨河畔回来,压根儿就没走正门,而是从后门进的农场。

    刘解放一脸怂态,走路还有点儿瘸,没办法,拖拉机爆胎,他能活着就已经是个幸运事了。

    当然了么,孙家的女婿里面,他是最废的一个,不装怂,还拿不到这个场长的位置了。

    新场长上任第一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接管仓库和账本了,毕竟一座农场,最主要的就是仓库和账本。

    孙想男是库管,也管着农场的账务,一年农场买种子,买化肥,买劳保用品的帐务,少说也得几万块,这帐,必须得会加减法才能算吧。

    为此,孙想男还在姐姐孙转男的支持下,专门跑到乌玛依小学里学了几个月的算术。

    但是,她的账压根就是一笔糊涂账,全由自己说了算。

    而且,要交账了,她还忙着在账本子上涂涂改改呢。一把算盘拨的辟哩啪啦响,账越算越糊涂。

    直到新场长进了仓库,她才从自己那老柜台边站了起来。

    刘解放不住给她使着眼色,让她把账本子交给陈丽娜,她这才连钥匙带账本的,一块儿抱了起来。

    可以说,往昔永远站在高高的顶柜后面,跟那旧社会的当铺东家一样只能看见个下巴的仓库保管孙想男,今天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真容。

    只能说,孙家的姑娘们,长的可真的都很磕碜。

    “高区长,您先看看账本子吧,我目前并不急着交接。”陈丽娜说。

    高区长今天是从后门进的农场,说实话,还没有见过前门上那些丑事儿,但是,就凭他所看到的知青们的样子,以及进来时问了几个知青一点话,所听到的答复,他已经很生气了。

    就在去年之前,农场一直由孙转男打理,而他也才调来不久,因为农场里有个最擅长搞革命的孙大宝,他们几乎对于整个农场,是避之不及,只想搞好石油生产。

    现在看来,他们真的是亏待了这些从大城市来,一门心思,满腔热血想要改变边疆的知青们啊。

    不过,他是矿区的领导,而陈丽娜才是新任的场长,没有个越级管事的,那么,今天,他也就得把陈丽娜推出来,所以他翻了几页,直接就说:“这账本一塌糊涂,孙想男同志,你不是还上过一年的红专学校,还是优秀毕业生,看看你写的这是啥,驴就是驴,什么叫个马户,手套都是一双一双,你咋还来个一口一口,只字下面的八呢,给你吃掉了吗?一本烂账,这在我这儿我都看不过去,我就问你,你怎么交给新任的场长,啊。”

    “领导,咱们工农兵学校的老师就是这样教的。咱们一颗红心,老师说啥就是啥。”孙想男还想犟嘴。

    “那这一笔,究竟是36尺土布,还是360尺土布,你这圈圈划了一堆,究竟是个什么?”高区长指着账本子,实在是看不下去。

    再是英雄家属,也不能这样搞账嘛。

    陈丽娜直接就说:“张怀武,王德武,那可是重大的贪污犯,他们所贪的,也不过是360尺土布,领袖说了,一旦发现贪污公产,必须严肃处理,任何人说情都不管用。”

    张怀武和王德武,那可是天天通报批评的贪污犯,孙想男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陈丽娜没接账本,才跟高区长从仓库里出来,迎门照面一筐子的煤灰。

    她还小,身姿灵巧躲得好,给躲过了。

    高区长直接,从头到脚,就成了个灰人。

    “骚货,你就是个反动派,走资派,你抢了俺闺女的娃儿,你还要抢她的场长,你咋不把俺的命拿走,俺告诉你,俺今天就要在这儿死给你看,你们大家可瞧着吧,新任场长陈丽娜逼死英雄母亲,她就是个不要脸的骚货,她就是个反动派,是苏修。”辟头盖脸,老太太已是一通的骂声。

    里一层外一层,全农场的人几乎都集中在仓库门前了。

    而黄花菜这种底层泼妇式的骂街,不管不顾先扣屎尿盆子,可以说是,跟后世的自己不小心跌倒就讹路人,谁扶谁倒霉是如出一辙。

    当然,她也想得很好,你陈丽娜不是想当场长嘛,我先栽你几顶大帽子,不论是不是,先把你的气势给灭了。

    可惜了,对上能写规划书,对下能耍泼,陈丽娜还从来没有服过输,也没叫谁讹住过。

    她小跑了几步,身后所有人都跑了起来,黄花菜跟着追在后头,指指点点,戳戳捣捣的骂着。

    结果,到了孙家寨的地窝子门口,她突然就停了。

    屈膝捡起一只只叫鸟儿啄过的,馊了坏了,或者说还好着呢,就给扔掉的白面馒头来,陈丽娜转身,直接就跟砸雨点似的,往黄花菜身上砸去。

    “老太太,我知道你是孙家寨一霸,也是这农场里最叫工农兵痛恨的黑七类之首,地头蛇,别人因为孙工的死而敬你一尺,我不会,因为我知道,英雄的美名需要的是呵护,是保护。我不允许你这种封建余孽式的,旧社会衙内式的,冥顽不灵的地头蛇再玷污她的名声。我也不说别的,我只问你,知青和社员们一天三个窝窝头,里面还要搀上红薯叶子豆皮子,为啥就你们孙家寨的人能这样扔大白馒头,五八五九,你没挨过饿吗,你忘了吃观音土屙不下来,胀死的你那四闺女孙招男了吗?你天天坐在磨盘上,跟人讲五八五九年屙不下屎来,拿棍子捣烂屁股的经历时,这些大白馒头就是那些饿死的先辈们的英灵,看着你了。

    我今天就要代表工农兵,代表孙工的英灵,来惩罚你这个老泼妇。”

    她边骂边砸,没了馒头就用土坷拉,整个儿一个泼妇。

    砸完了,大家以为她这就闹完了,谁知她忽的一把,又从围观的群众中拉出一个小姑娘来,指着这小姑娘薄薄的解放鞋,忽而屈膝一跪,就把这小姑娘的解放鞋给脱了。

    小姑娘是河南来的知青,还以为新领导要跟抢自己的鞋,急忙就捂住了脚:“领导,俺就这一双鞋!”

    而黄花菜呢,从自家门口扛了只锄头就来了:“俺是英雄的母亲,俺连死都不怕,俺还怕你个骚货浪货……俺今天非收拾了你不可。”

    不要命啦,黄花菜今天拼着命不要,也绝心要给陈丽娜放点儿血。

    谁知她扛着锄头疯疯颠颠的,对方竟是演起了苦情戏。

    单膝跪在小知青面前,低头盯着黄花菜跟两只大狍子似的棉鞋,她居然声音里还带着哽噎:“看看这孩子的脚吧同志们,孙家寨的地头蛇们脚上穿着至少一斤大棉花的大棉鞋,而我们上山下乡,带着抱负想要叫青山换新颜的小革命战士们的脚上,却因为没鞋穿,冻起了这样大的冻疮。”

    立刻就有几个泣不成声的小知青张开双手,挡在了陈丽娜的面前:“我们绝不能容许你欺负我们敬爱的场长。”

    敬爱的场长,好肉麻,但陈丽娜好爱听,她天生最爱的就是肉麻。

    高区长目瞪口呆,秘书小张说:“区长,咱们要不调解一下吧,陈场长这样子影响不好,毕竟她也是领导啊。”

    “阻止啥?当初杨子荣斗座山雕,还伪装过土匪了,大戏都唱过,只差跳大神了。要斗地头蛇,可不得有匪气能屈能伸,我一直担心陈丽娜拿不下这个场长,对付不了这些地头蛇,现在看来,好得很,这个场长,非她莫数。”高区长满头的煤灰,痒到抓狂。

    “打倒孙家寨,惩罚地头蛇。”人群中也不知是谁,直接就举起了拳头。

    一呼百应,立刻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打倒孙家寨,惩罚地头蛇,保卫孙工的英灵不受玷污。”

    好吧,转眼之间,文斗要武斗了。

    老太太一手好功夫,天天斗人的,谁知道今天给人斗了,还同想好怎么接招儿呢,谁知陈丽娜这儿还没完了,突然就又站起来了,高声说:“大家不知道,这老太太非但是地头蛇,还苛扣聂工几个孩子们的抚养费,矿区补给孩子们的钱,没有换成奶粉补孩子们的身体,没有换成棉花来给他们作棉鞋,甚至没有遵照孙工的遗愿,用来给孩子们读书,倒叫这老太太存成了定期,放着给自己生钱,她和旧社会的地主婆有什么两样,她就是个吸血虫。

    我现在要代表孙工,代表三个孩子,要孩子们的抚恤款,你给我拿出来。”

    好嘛,一招接着一招,吓的老太太连气都没喘过来,传说中一通架吵死一个老太太的陈丽娜,直接给了黄花菜最重的一击,吓的她一个扬挺,就扑通一声坐到在了地上,简直是活脱脱的,样板戏里最后给群众们堵到穷途末路的黄世仁。

    ……

    “哥哥,你看这天都要中午了,她会回来作饭吗?”二蛋趴在基地的大铁门上,眼巴巴的等着。

    聂卫民不耐烦的说:“哎呀,她第一天去,走马上任嘛,肯定会比较忙,咱们等着就是了,要实在不行,哥中午给你们拌点懒疙瘩汤吃。”

    烈日炎炎,基地门前水泥雕塑的,穿着羊皮袄,扛着大铁锹的三尊工人像,是纪念一号基地打出第一桶油来时雕塑的。

    三个石油工人,一样挥舞舞着双臂,结实的拳头,咬在一起的牙齿,因为兴奋而狰狞的脸,栩栩如生。

    最左边的雷峰帽上往下一滴滴的滴着水,滴在地上啪啪作响,那是给烈日晒化的。

    妈妈走的时候,给老大和老二一人一颗糖,给三蛋儿给了三颗,最小的一个嘛,当然要受点偏疼。

    三蛋儿手扶着大铁栏,记得妈妈说,等到三个石油工人都没影子了以后,妈妈就回来了。

    小家伙手里还给妈妈藏着一颗糖呢,紧紧盯着那三尊石油工人像,眼看影子一点点的没了,心里那个急啊,一颗糖在手里,汗都要把糖给融化了。

    终于,远远的戈壁滩上闪过一道光,那是小汽车前玻璃的反光,仨孩子振臂高呼,乐的同时跑了起来,其样子,恰和对面的三尊石油工人一模一样。

    一进基地的大门,二蛋一身的土,跟只小脏猪似的就要上车,妈妈眼睛一瞪,孩子就害怕了。

    “脏孩子可没车坐,跟在后面跑吧,抖完了土再说。”陈丽娜说着,只让三蛋儿上了车。

    聂卫民监管不力,属于罪加一等。

    她车开了,俩孩子就追在车后面跑,边跑,二蛋还在拍自己身上的土。

    “哥,帮我拍拍嘛,拍拍嘛。”二蛋不停说。

    聂卫民生平最怕的就是土,屏着呼吸帮他拍着,说:“妈说你是条金鱼,三秒钟的记忆,我也觉得你记性差,她早上才叫你不要玩土不要玩土,你非要玩。”

    小汽车在前面缓缓跑着,忽而就停下了,车窗子缓缓降下,三蛋儿在里面喊:“哥哥,快上车,妈妈愿意要你们啦。”

    好家伙,二蛋小屁股蛋子肥肉一颠一颠的,百米冲刺,就往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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