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娘, 没您这样儿的, 大蛋才不过六岁的孩子, 咋也能叫反动派?”
“是啊, 他还不过是个孩子, 您这大帽子可乱扣不得。”
“咱们基地可不时兴外头那一套, 基地里可都是好人,就没人把这老太太拦着,不准她进来?”
随着人一多,面皮薄, 又害羞的聂卫民愈发的脸红脖子粗,狠命的就朝着孙多余撞了过去。
陈丽娜一把就把这孩子给捞住了。
“行了,带着二蛋快回家去,这事儿,我来解决。”她安抚孩子说。
第一次打完人的聂卫民也不知是个啥心情,脸上又红又烫,一头撞进陈丽娜的怀里就哭开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反动派。”
“我知道你不是反动派,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在法律上, 有一条叫作正当防卫, 就是说别人打了你,你再还手就没有过错, 你这是正当防卫。”陈丽娜说着, 就把这孩子给推到身后了。
聂卫民还不肯走:“我, 我在后面看着你。”
“家里到处是火,三蛋儿还小,不懂事,万一抓了火怎么办,快回去。”她说。
聂卫民一想弟弟,这才回头跑了。
黄花菜一见陈丽娜,那可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你个骚货,你莫以为俺不知道,你就是个臭老九,为了躲革命,才跑到基地来的,我今天就要打倒你这个臭老九。”
“臭,臭老九。”孙多余张嘴了,原来是个结巴。
“你给俺闭嘴。大家伙儿听我说,这个姓陈的骚货可是有目的,她一个大学生跑到边疆来,你们就说她能没问题吗,啊?她就是在老家给斗的过不下去了才来的我告诉你们,你们基地招揽了她,就是风险,是毒瘤,这个毒瘤必须去除,否则,你们基地早晚关门。”
石油基地当然有很多高知,但是,能到这儿来工作的,那政审都是一遍又一遍的核,说白了,必须得是寒门,还必须得是贵子,才能拿一个月一百块以上的工资。
否则的话,任你再高的知识文凭,一样得去劳动,一样得去住牛棚。
只听臭老九几个字,所有的家属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尤其是,陈丽娜目前还开着基地唯一一辆小轿车呢,那小轿车,连王总工都没得开。
陈丽娜心说,好嘛,难怪她敢来,原来是掐住我的命门了?
她直接就来了句:“你放屁,我们家三代贫民,一颗红心,红的不能再红。”
这话倒没说错,除了□□父是个秀才,陈家真的三代赤贫,在老太爷去年被扒拉出来之前,她的成分没有任何问题的。
“哟呵,你敢把你的档案拿出来给俺看看吗?”黄花菜之所以咬定陈丽娜是个臭老九,是她让在矿区人事上的二女婿王富生打听来的。
但是,像人事档案这种东西,那属于绝秘文件。
再说了,聂博钊家属的文件,那在王总工的保险柜里锁着呢,又岂是黄花菜能调出来的。
所以,黄花菜就只有激将法,先泼脏水再激将,陈丽娜拿不出档案,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就赢了。
但陈丽娜已经经历过一回这个年代,又岂是好糊弄的。
她说:“我的档案我也不怕告诉任何人。我,陈丽娜,五零年生,父亲,小学教师,祖父,贫民,至于我自己,从小又红又专,上小学的时候还给红岩省的三八红旗手献过花,至于上了初中,我就更优秀了,每一次学校汇报演出,《红灯记》我就是李铁梅,《白毛女》我就是喜儿,没有哪一个学期,哪一个学年我没有拿过奖状,我家糊墙不用别的,就用我的奖状。”
这倒是实话,陈丽娜的性子,什么都要争第一,尤其当时中苏友好,她又会俄语,小时候简直不要太风光。
有什么活动,代表学生献花的永远是她。
黄花菜才不相信了:“你放屁,你有胆就把你的档案拿出来给大家看,没胆你就是吹牛。”
“老太太,你无权看我的档案,真要看,找王总工,找阿书记去。我得告诉你,组织才有权力查看一个人的档案,你是谁啊你就查我档案?”
黄花菜是基地一大祸害,说实话,阿书记和王总工只会保她,不会向着黄花菜。
从聂博钊把她的档案从红岩省城调过来的那天,陈丽娜就知道,基地的领导在保自己,因为如今档案就在基地锁着呢。
黄花菜和她的儿子孙大宝,最擅长的就是借着革命的名义,借着成分闹事,而对付这种人,那就是谁横谁有理。
你不是又红又专,我比的心比你的更红,更敬爱领袖更敬爱共和国,看谁更有理?
而且,她的户口是大学集体户,早从齐思乡迁出去了,老太太要往齐思乡查她,呵,那还不是得扑个一场空?
泼脏水不行咋办,还可以撒泼啊。
黄花菜从地上爬了起来,见陈丽娜要走,直接就躺到了她面前:“你教坏了我的大外孙子,还教他撞人,我要你赔偿我的损失,你看看我这衣裳,哎哟我还头疼,脑瓤子疼,我要你赔我的医药费。”
孙多余结结巴巴的,也说:“鸡,鸡蛋,带,带鱼,补,补身体。”
“哟,孩子拿哭吓人,老人装死吓人,要赔钱是吧,要清油鸡蛋是吧?”
回头见狗蛋妈端着一筐的煤灰,里面还有火星子了,陈丽娜转身端过来,作势就要泼:“好嘛,孩子不小心碰了一下也叫打。横竖都是要赔钱,不如我再添点儿?”
“小陈同志,你可不能再这样啦。”大家一看,直接要疯了。
到底横的怕愣的,黄花菜麻溜儿的爬起来,躲了。
“小陈,行了,你也占足理儿了,要知道,抚恤款,福利,那可全是人孙工的,就算人孙工死了,俩家还是亲戚,你象征性的抚恤一下吧,黄大妈可是一手把孙工供着上大学的。”有人来和稀泥了,还拉出孙转男来打亲情牌。
“那你们把王总工和高区长叫来,随便他们那一个都行,他们说给,我就给。”陈丽娜端着一筐子的煤灰,一幅谁再敢吵就泼谁的横样儿。
于是就有好事者一马当先,就跑到办公大楼去找人了。
孙多余嗅着味儿了,家家户户都有带鱼,北方嘛,虽然说白杨河里也有鱼,可是冰封八百年了都,大家闻着带鱼的味儿就新鲜:“还,还要带鱼。”
黄花菜还说:“要知道,俺二闺女嫁在矿区,俺三闺女的女婿可是木兰农场的场长,俺们家大白馍吃不完了喂鸟儿,俺就不稀罕你这些东西,俺争的,可是俺们家转男在这基地的地位,她虽死犹荣。”
再是英雄的母亲,天天挂嘴皮子上也就不稀罕了呀,大家看着黄花菜,脸都簌簌儿的。
王总工也去了2号油井,倒是矿区的高区长为了成立医院和学校,正在这儿驻地办公。
黄花菜一看高书记来了,愈发了不得,大寒冬天儿的,躺地上就不肯起来了:“高区长,你可看看吧,这个臭老九她教坏了我家大外孙子,害我家乖的跟绵猫似的孩子,如今都会打人了都,这臭老九她思想不健康,态度不端正,行动更是大大的有问题。”
孙多余大概也想躺,但要躺的时候高区长已经来了,就不好躺了嘛。
这位高区长高丰,其实陈丽娜将来会认识他。
因为,他将来会到很高的职位上不说,而且,从71年开始摘帽子行动,他所管理的辖区,黑五类摘帽子是摘的最多,也最快的。
一个企业,或者说一个地区的发展,跟人是分不开的。
乌玛依真正能成沙漠明珠,跟这些领导人们的胸怀和眼界当然也分不开。
黄花菜这样的泼妇,也就跟陈丽娜耍耍泼,真到了领导面前,讲究的那是一个证据,所以,陈丽娜直接就把证据给了高区长:“领导,我是聂工的家属,以不影响聂工的科研和工作为第一任务,剩下的事情,您看着办吧,不过,我得给您看样东西。”
一本牛皮纸的八开笔记本,上面写着大大的日记二字。
高区长接过来,因为看上面写着孙转男几个字,也不敢多看,直接翻到陈丽娜夹了书签的那页,略翻了翻,直接就说:“行了行了,孙工母亲,你的事儿我来解决,走,我派辆大卡车,开车送您回家,好不好?”
“那个臭老九,她得赔我钱,赔我带鱼。”
刷的一下,一篓子煤灰就倒过来了,倒是吓了高区长一跳。
聂工这家属,不是说是基地的阿瓦尔古丽吗,这简直是,泼妇啊这是。
“老太太,你要再敢叫我臭老九,污蔑我的名声,我杀你全家。”陈丽娜一声吼,居然吓的老太太真的不敢说话了,煤灰,白挨了。
陈丽娜倒不为别的而自信,基地这些领导们,别的或者在意,都是高知,天生酸臭,说是臭老九,倒是有点志通道合的样子,所以她才敢耍泼。
这可苦了高区长,他不比王总工脾气爆燥,也不像阿书记苦大仇深,耐着性子的,还得安抚黄花菜。
“带鱼我那儿还有,我自己只身来到基地,吃不了,我的送给您成吗?”
黄花菜还没明白过来咋回事儿了,拍着两只手,又跟高区长诉着苦,又形容着聂卫民有多坏,总之,跟领导谈心嘛,领导不停点头,表示可以理解,临走的时候还握她的手,送了她几条袋鱼,一筐鸡蛋,黄花菜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但自觉领导一定会严肃处理陈丽娜,自己还能得到抚恤金,心满意足的就走了。
谁知高区长挥手目送着黄花菜走了,叫人找来治安队长秦胜,语重心肠的说:“秦队长,从现在开始,咱们的安保得再提高,外来人员,必须有家属来接,否则不能放进基地,尤其是这老太太,你们可不能再放进来了。”
秦胜一脸纳闷儿:“为啥?”
“他们家的家务事儿,但是,这老太太,和他家那几个闺女,尤其是矿区人事科主任的妻子孙爱男,只要聂工和他家属不答应,绝不能叫他们进基地。”
秦胜一头雾水,但也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来,认真的就把几个人头给记下了。
生来第一次跟人打架的聂卫民这会儿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了。
二蛋可真是没心没肺,正在非常非常小心的吃鱼:“哥,来嘛,来吃鱼嘛,可好吃了。”
聂卫民手都还在抖,但更伤心的是,他那么漂亮的,洁白的海军服破了,还不是别的地方,是前胸。
就好比狗蛋儿摔破了膝盖,从那以后军装就不好看了一样,他的从今往后,也不好看了。
孩子闻着带鱼的味儿倒是挺香的,二蛋一口白米饭,一口带鱼,尤其是今天,小陈发了好久的绿豆芽菜也长成了,清炒了一盘子,只看二蛋吃的就可美了。
可聂卫民伤心着呢,看一眼自己的衣服,简直,人生无望了啊。
吃完饭,又洗了碗,陈丽娜故意说:“小聂同志,把脏水给我提着倒了去。”
好嘛,平常总要谈条件的他,今天伤心的连条件都不谈了,提着桶子,连棉衣都没穿就出门了。
给他盛了一碗白米饭,捡了两块剥了刺,嗯,整齐的鱼肉块,陈丽娜问:“你吃不吃?”
聂卫民摇头,一脸怂相:“不吃。”
“是为衣服破了,还是为打了人?”
……
“就为衣服?我会给你补好的呀。”
“打人也不对,我妈说了,小孩子只能听话,不能打人。”
陈丽娜把那件海军服摊到了缝纫机上,左右看了看,破的地方要补补也行,但她突然一想,另裁了块布,一折,补好面子之后,就给缝在上面了。
好吧,聂卫民肯吃饭了。
天啦,陈丽娜心说,男孩也有这么爱臭美的吗?
不过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基地第一大帅哥呢,圆圆的脑袋并不算大,鼻梁跟他爸的一样挺,不过没有他爸那种欧美人似的风韵,是个薄皮细面,两只眼睛哭的泪蒙蒙的,刨着碗饭,又欠揍,又可爱。
“往后要是还有人打你,你敢还手不?”缝纫机咯吱咯吱响着,二蛋在陈丽娜的诱哄下,正在给三蛋儿喂饭,俩人当然是在造饭玩儿,陈丽娜就打算跟继子谈谈心。
聂卫民想了想,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很乖的说:“不还手。”
“要还。比如说刘小刚,狗蛋儿他们打你,打一拳,你拳头不够硬,也一定要把手还回去,只要你还一次手,他们往后保证不敢再打你。”
“要人家家长找来怎么办?”
“我会告诉他们,我儿子打了人,只要不是他先出的手,我全权负责医药费。”
“有你真好。”聂卫民刨着碗白白的大米饭,不小心咬进去一块自己从来不爱吃的带鱼,嚼了几下,居然出乎意料的香。
“咳,咳咳!”好吧,他爹说了不回来的,都快半夜了,居然回来了。
聂卫民一听,耗子似的,端着碗就跑厨房去了。
“还有饭吗?”
“没有,你不是今天要在油井上吃大锅饭吗,怎么又回来了?”陈丽娜说着,就把衣服给聂卫民了,郑重其事的说:“咱们说打架,只是孩子之间的玩闹,别人打你,你肯定得还手。但是,为人,打架可不是最重要的,我给你缝了个笔袋,是用来装笔的,明年起,你就是小学生了,小聂同志,我希望你用笔袋的时间,比出拳头的时间更多。”
漂亮的小笔袋,正好可以插一支钢笔。
聂博钊把自己衣袋里的钢笔拿出来往里面一插,呵,刚刚好。
弯下腰,爸爸说:“小伙子,爸九岁才读书,第一年连跳三级,你作不到也没关系,但一定不能给爸丢人,这支派克笔,还是全国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的时候,总/理亲手赠予的,爸现在把它给你,你得保护好它。”
到了睡觉的时候,聂卫民还舍不得摘那只笔呢。
毕竟那是爸爸最珍贵的钢笔了,他每天写稿全靠它,而基地大多数人对于爸爸的尊重,全来自于那支派克钢笔。
说没饭,但等仨孩子睡了,陈丽娜还是给他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出来:“今天才发的带鱼,我们一人吃了两块,你也可以吃两块,快吃吧。”
聂博钊是真不想吃井下的窝窝头,但现在困难年代嘛,在井下,大家都是烩一锅大白菜,一人一个大窝头,他饿的前心贴后背,就跑回来找饭吃了。
果不其然,家里还是备着饭的嘛。
“你怎么能教孩子打人呢,我一直说,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见了打架的场子避开就是了,好家伙,你居然还敢说全权负责医药费,我看你是真想把我儿子惯成两个黑社会。”聂博钊边吃边说。
陈丽娜对此,可持有不同的看法:“挨打,或者打人,身为小孩子,就难免要经历。你儿子总挨打,又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孩子,你要老压制着他,早晚有一天他得暴发,说不定打人打上瘾了,就误入岐途了。但是,他只要还手,别的孩子就不敢再轻易打他,这才是真正给他竖立自尊心。再说了,孩子之间打架,赢了就挺好,要是我儿子赢了,我乐得赔别人医药费。”
“是你儿子?”聂博钊筷子一顿,笑问。
陈丽娜撇了撇嘴:“我是说万一我有儿子的话。”
聂博钊莞尔一笑,低头去刨饭了。
今天小公主很热情嘛,等他吃完了饭,见他在小卧室里打开台灯,立刻就给他冲了杯黑咖啡端上来了。
搪瓷缸子里还冒着白烟,聂博钊才端过缸子,就见小陈同志居然转到身后,给他捶起背来了。
“累坏了吧,我给你捶捶?”
“不敢劳公主大驾,臣诚惶诚恐。”聂博钊是真害怕:“不过小陈同志,你今天不会是干了什么坏事儿,才会如此讨好我吧,我咋觉得这么害怕呢?”
灯下,这自称是小公主的大姑娘羞涩一笑,吓的聂博钊毛发竖立:“还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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