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决定

    临行前,上官金虹把上官飞招来,沉默地瞧着他的儿子。

    上官飞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英俊能干,龙凤双环已很有几分火候,文才武功在年轻一代中都是佼佼者,假以时日,做个守成的天下第一帮帮主绰绰有余。

    上官金虹不是不在乎这个孩子,一直以来,他给他应有的尊荣和地位,让他做少帮主,教他武艺,也教他权谋。上官金虹创下的基业,在百年之后都是准备交给上官飞的。

    他给这孩子应有的一切,却忘了照顾他的心。

    以致,上官飞竟去挑衅荆无命,死在荆无命手里。

    上官飞被上官金虹瞧得很不安。以往,父亲瞧他的目光是淡漠的、 严厉的,远比瞧着荆无命的眼神疏远,那让他委屈、愤懑,可是今日,父亲的目光复杂得让他看不懂。

    上官飞的脚不安地在石板上蹭了蹭,试探地叫了声:“父亲。”

    上官金虹暗自叹了口气。他以前从不叹气,因为只有废物才会毫无用处地长吁短叹,而他一生都在打击别人,也很少需要叹气。

    可是自醒过来后,他想叹气的时候比过去四十年加起来都多。

    上官飞眼里的渴望和茹慕,对荆无命的恨和嫉妒,遮都遮不住,他竟然没有注意到。

    或是注意到了,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上一次荆无命被罚,那盆蜜糖水,是上官飞叫人泼的,事后上官金虹也不过耸了耸肩,他自然不会为荆无命惩罚儿子,但未免觉得上官飞太孩子气。

    他以前忽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上官金虹缓缓开口:“这回我出去,帮里的事情由你全权做主。 ”

    上官飞眼睛一亮,恭敬地答道:“…...是,父亲。”

    掩饰不住地暗中欣喜,并非由于可以大权独揽,而是由于父亲难得的信任。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

    他凝视着上官飞,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既没有叫上官飞出去,也没有再说什么。

    许久以后,上官飞小心翼翼地开口:“父亲还有什么吩咐吗?”

    上官金虹抬头,看向他多情而天真的儿子,沉声道:“ …...我把武功传给荆无命,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而他不是。”

    不是,所以可以当作工具,只需锋利无匹即可,无需多余的怜悯和感情。

    荆无命七岁的时候,已需要在密室里独自面对虎狼,手里的武器只有一柄匕首。剑术初成之后,便被一次一次派出去刺杀那些拒绝与上官合作的人,每一个都能在兵器谱上排得上名号。

    只要有一次失败,结局就是死。

    而对上官飞,上官金虹毕竟是个父亲,他没舍得。

    他的爱子之心,最后成了上官飞的催命符。

    上官飞的眼睛不知不觉睁大了,惊讶而迷惑地看着他的父亲,半晌,才呐呐道:“父亲是说…...?”

    上官金虹更想叹气了,把话说得更明白了点:“我所有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而他要什么,需要拿自己的命去搏。所以,你用不着恨他,更用不着嫉妒。”

    他站起身,拍拍儿子的肩,然后走了出去,结束了这短暂的身为慈父的片刻。

    ......

    李寻欢不喜欢骑马走路,更不喜欢餐风露宿,但是马车走得太慢,多拖一分,龙小云的小命就危险一分。

    所以他们已经快马疾驰了三天,除了吃饭和夜里睡觉,基本上都在马背上度过。

    一路上,李寻欢很沉默。

    若他一月之内不回,那他多半已经死了------阿飞也是。

    江湖上最可怕的,既不是上官金虹那样野心勃勃、冷酷无情的人,也不是李寻欢这样飞刀例无虚发的人,而是精于用毒的人。

    而普天下精于用毒的几个人中,没有人比五毒童子更可怕。

    上官金虹能让人死得很惨,五毒童子却能让人死得无声无息,死得莫名其妙,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自从做下去南疆的决定,李寻欢的心里便如压了一块大石。

    这是他第一次不知自己做的事情,到底对不对。

    李寻欢一向认为,生命是宝贵的,即使是作恶多端之人,若是真心悔改,也应当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何况龙小云只是一个七岁的孩童。

    可是,若是龙小云侥幸被救回,龙啸云和林诗音能不能接受教训,从此好好管教这孩子呢?

    若是龙小云不改悔,这回死去的是唐独,一只手底下冤魂无数、死了也没人可惜的毒螳螂,下回呢?

    为了不让林诗音失去她的独子,李寻欢情愿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这本是他欠她的。

    可是,这一切,本不是阿飞该背负的。

    阿飞一路也沉默得很,他虽未说什么,可是那双深邃漆黑、坚定倔强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 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哪怕是陪着你去送死,也一样。

    白日劳累辛苦,夜里忧心难眠,才几天功夫,李寻欢面颊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血色,又褪成了憔悴的苍白。这日夜里打尖下马的时候,居然踉跄了一下,虽然他很快站稳,脸色却“唰”地一下更白了,英挺的眉不自觉地皱了皱。

    阿飞面色一变,打量了李寻欢几眼,进客栈要了房,把人直接拉进了房里,沉声道:“我看看。”

    李寻欢才一迟疑,阿飞已经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伸手直接去扒他的裤子。

    李寻欢:“……"

    看看阿飞的面色,李寻欢暗暗叹了口气,乖乖站在原地未动。

    阿飞褪去外裤,往里衣上一瞧,脸立刻更青了。

    李寻欢也低头瞧了瞧,苦笑了一下。

    不经常骑马的人,忽然整日在马背上几乎不下来连续急驰,总要吃点苦头的。李寻欢并非未感觉到从臀部到大腿内侧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火辣辣的疼,只是没当回事,磨破了就上点药包一包,等结了老茧自然就好了,犯不着为此耽搁功夫。这会儿瞧着里衣上血迹斑斑,有些地方已经跟皮肉粘在了一起,倒真是有点吓人,也难怪阿飞生气。

    李寻欢柔声道:“是我心急了,你有没有伤着?”

    阿飞: “……!"

    阿飞确实也不好受,肌肉僵硬酸痛,感觉自己大腿上多半也红肿了,但是比李寻欢却肯定好很多。

    他上一世的身体跟铁打的一样,这一世从小跟着李寻欢,并不需要吃苦,但是阿飞忧患意识重重,平日练武、打猎的时候会有意磨练身体,把自己锻炼得坚韧强壮。

    李寻欢却是懒懒散散,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看着倒是闲散潇洒一派从容,可是一遇到事情就显出来了,跟阿飞一比,完全就是个身娇肉贵、经不起折腾的公子哥。

    经不起折腾,还要折腾,自己伤成这样,丝毫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还惦记着别人有没有受伤!

    阿飞给气得一阵无力,默立了片刻,也不答话,板着脸径自去叫伙计送水准备饭食。等热水送来了,便示意李寻欢到床上躺着,伸手去解李寻欢里裤,准备替他清洗裹伤。

    李寻欢伸手一挡,怕阿飞看到伤处更生气,又多少有些尴尬,笑了笑道:“我自己来。”

    阿飞“嚯”地瞪他一眼,把李寻欢的手往旁边一拨,继续去解带子。

    李寻欢:“……"

    李寻欢很明智地闭了嘴,感觉再说下去阿飞恐怕气得要喷火。

    阿飞语气虽硬,手上的动作却很小心,先用湿毛巾将粘连的衣物浸软了,才缓缓揭开,李寻欢虽早有准备,还是忍不住一颤,血珠子立刻就密密地渗了出来。

    大腿内侧娇嫩的皮肤上一片狼藉,给磨得又红又肿,好几处破了皮,血迹斑斑驳驳,看上去触目惊心。

    阿飞的脸色更黑了点,狠狠捏紧了手上的布巾,忍了又忍,才不让自己的声音带上太多情绪,闷闷地道:“我知道为了她,你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可是再这样下去,也许还没到南疆,你就先倒下了。”

    李寻欢眸光一暗,半晌,抱歉地笑了笑,移开了视线。

    阿飞眼底发红,狠狠瞪了他片刻,无可奈何地撤回目光,开始清洗伤口。

    感觉到阿飞越发放得轻柔的动作,李寻欢默默把视线移回,望着少年英俊明净的侧脸。

    发脾气的阿飞,终于有点正常少年的模样儿了,可爱到让人受不了。

    作为孩子,阿飞从未任性过,平日待李寻欢更是如易碎的瓷器,说话做事,无一不考虑李寻欢的情绪。今日已是气到极点,却仍然压抑着不肯伤他。

    跟阿飞比起来,李寻欢才是那个任性的孩子。

    凝望着少年坚毅冷硬的轮廓,李寻欢浑身的鲜血似乎突然全部涌到了胸膛,沸腾滚烫着、灼烧得他再也躺不住。

    阿飞清洗完了,替李寻欢盖上被子,准备起身去倒水拿药。

    李寻欢坐起身,伸手握住阿飞手臂。

    阿飞抬头看他。李寻欢轻轻拿下阿飞手里的布巾,把那只坚硬瘦削的手拢进手里,沉默了一息,才柔声道:“你说得对,是我的错…...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明日我们雇马车走。”

    阿飞一愣,瞧着李寻欢一会儿,眼底深处,忽然燃起一簇火苗 ------

    李寻欢说的话很平常,神色和语气却未免郑重得有点过份了,简直像是在发誓一般。

    他,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么?

    阿飞的凝视深而长,漆黑的眼底暗潮汹涌,这么尽距离地看,像是深邃神秘的夜空,美丽得似乎能把人的心神吸进去。

    李寻欢看进阿飞的眼睛,怔了良久。

    他有很多的话想问,有很多的话想说,最后却只是伸手温柔地把阿飞散落的一缕额发拢了上去。

    无论阿飞是不是他猜想的那样,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

    把掌中的手牢牢握紧,李寻欢柔声道:“我比你大这么多,要是活得不够长,怎么能陪你一辈子? ”

    阿飞的呼吸彻底屏住了,怔怔地盯着李寻欢。过了很久、很久,漆黑的眼底,慢慢闪出一丝灿烂的光芒。

    要李寻欢这种人答应珍惜自身,比要他去死难得多。江湖男儿,一向重义轻生死,李寻欢,是男人中的男人,便是当年的林诗音,也不能使李寻欢改变半分。

    与林诗音的分手伤筋动骨,充分体味了生之无奈与痛苦,更是使李寻欢觉得“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他珍惜他人的生命,对自己的命却毫不执着,在李寻欢看来,只要能死得安心,早死晚死并没有多大分别。

    可是,阿飞的眼神,让李寻欢意识到,他的生命并不只属于他自己。

    李寻欢从不希望他爱的人与他同生共死,他希望的是即使没有他,他们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阿飞不一样。

    这倔强而忧郁的孩子,只要一想起他死后阿飞会多么寂寞,一人孤独而茫然地行走在人世上,李寻欢的心就像被一根细细的线拼命拽着,疼得紧缩起来,疼得以他的坚强也受不住。

    阿飞的情意太决绝太沉重,让李寻欢觉得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珍之重之尚且不够,怎么舍得让那明亮的眼神有朝一日变成绝望的死灰?

    所以,他得好好活着,与阿飞一起活到老,若实在不能,那他们就一起死,黄泉路上,他也会牵着他的手。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阿飞似乎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只是愣愣地望着李寻欢,一个字也说不出。

    眼里的光芒却越来越亮,一丝笑意慢慢浮起,从眼底渐渐蔓延到眉梢嘴角,像是冰雪在慢慢溶化。

    李寻欢觉得他不能再看下去了,把阿飞的手又握了一握,李寻欢重新躺倒闭上眼。

    即使闭上了眼,李寻欢也感觉到阿飞在盯着自己瞧,他尽量维持着神情的平静,仿佛只是忽然累了想休息一会儿,连睫毛都四平八稳,无一丝颤动。

    阿飞的目光却有如实质,让他苍白的面颊上,“腾”地爬上一抹热意,那热意越来越强,李寻欢知道自己的脸一定是红了,却毫无办法。

    阿飞眼睛明亮得像夜晚的烟花,注视着那抹红渐渐扩散,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迫使自己起身,端着水盆出去了。

    李寻欢悄悄松了一口气,惆怅地想着自己以后多半要成为那些听老婆话的人当中的一个了。

    阿飞不过一个笑容,他就招架不住,心跳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年,几乎做出昏头的事情,以后少不得要被阿飞管头管脚、要啥给啥,说不定连酒都不让喝。

    胡思乱想间,几日来积累的疲惫忽然全涌了上来,阿飞还没回来,李寻欢已经连打了几个哈欠,昏昏欲睡。

    连李寻欢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几日来压在他心底、压得他无法入眠的大石,已经不知不觉地被移了开去。

    连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痛苦,似乎也淡了许多。坠入梦乡的时候,李寻欢满心只剩尘埃落定的柔软与安心。

    时隔多年以后,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喜悦与柔情,信心和振奋。

    阿飞从不是束缚他翅膀的绳索,也永远不会是。那明亮眼眸里的信任,那沉默薄唇上的坚定,都是让李寻欢无惧前行的动力。

    前路自然少不了麻烦、危险和不幸,但是他的心中重新充满了勇气和希望。

    似乎连以后不能再畅快喝酒的担心,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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