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命点点头,面孔绷得紧紧的。
“是上官帮主要你来杀我?”李寻欢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目光里却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年轻人的气质和阿飞实在很像很像,锋利、 冷酷、剽悍,但又截然不同。
如果说阿飞给人的感觉如荒原上野性孤傲的狼,这年轻人给李寻欢的感觉却如一块灰暗坚硬的岩石,无心、无情,却又隐隐缭绕着一种说不出的孤独绝望的气息。
荆无命嘴抿得紧紧的,不情愿地沉默片刻,道:“是我自己要杀你。”
李寻欢了然。他虽伤过上官金虹,但是两人之间并未到势不两立的时候,荆无命却私自想杀他。
听说上官金虹所到的地方,必定会有荆无命的影子,这两人的关系几乎就像是他和阿飞一样紧密。可是,这年轻人却想用杀了他在上官金虹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李寻欢还未说话,荆无命却微微吐了口气,好像很萧索很失望。
“我本欲与你公平一战,可惜,你已经中毒了,而且这毒无解。”
李寻欢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把手中酒杯放下,慢慢站了起来。
荆无命诧异地扬眉:“你没中毒?”
花蜂下的那种毒,荆无命也听说过,这种毒奇特之处,便是无论武功多高的人,也无法用内力逼出,随着血液流淌全身,中毒者的力气便会被一丝丝抽尽,最终毒发而亡。可是李寻欢若未中毒,此毒无色无味,他又是如何察觉的?
李寻欢摇头:“不,我的确中毒了,只不过这人太喜欢说话,给了我时间把毒逼出来。”
方才若是荆无命不出现,花蜂也必定会被李寻欢留下来的。
李寻欢一直没能替王怜花找到合适的传人,而阿飞似乎一直对怜花宝鉴有种奇怪的抗拒之意,但是上次李寻欢中毒之后,阿飞却好像突然想通了,每天捧着怜花宝鉴不肯放手,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在钻研。
前世阿飞回中原的时候,王怜花给过他一种“九香凝露丸”防身,号称可解百毒,阿飞还依稀记得王怜花说过的成分,结合怜花宝鉴之记述,花了不少心血,前几日终于调制出了一种解毒丸让李寻欢带在身上,李寻欢一发现自己中毒,便不动声色混进酒里喝了,虽不能完全对症,却大大缓解了毒性,李寻欢才得以动用内力将毒逼出。但他体力虽已恢复大半,毕竟余毒未清,动武却是不适宜的。
不过李寻欢当然不会解释那么多,他只是淡然道:“所以你若是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荆无命默然片刻,冷酷地道:“你此刻就算能动手,体力也必定不如平时。我迟早要杀你,却从不愿占人便宜。”
他说完,便抄起地上花蜂的尸体,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望着荆无命背影消失之处,嘴角微微翘起,眼里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年轻人跟他想象的很不同。
李寻欢思索了片刻,随即脸色一变,纵身出房。
不远处,给他送饭的小沙弥垂着头倚坐在栏杆旁,李寻欢跃上前一瞧,小沙弥毫发无伤,只是被点了昏睡穴,李寻欢轻轻一拍,小沙弥醒来,懵懵懂懂地揉着眼,不好意思地笑道:“施主,小僧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失礼了。”
李寻欢也笑一笑,四处看了一番,见寺中确是无人伤亡,才放心回房。
如果不是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的话,一点也看不出房里方才发生过什么。
李寻欢盯着那淋漓的血痕良久、良久,忽然像喘不过气来似地捂住了胸口,低头急咳了起来。
......
一所宽阔的宅院前,荆无命慢慢走上石阶。
这宅院虽然不小,看上去却很普通,青墙乌檐,与任何一所宅院没什么不同。
甚至,比普通宅院还冷落些,门前既无车马,亦无行人,黑色的大门亦紧紧闭着。
荆无命伸手推门,门轻微地“吱”了一声,缓缓开了。
荆无命举步进门,四周依旧寂无声息,但荆无命知道,周围起码有十几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无论来的是谁,只要上官金虹一声令下,就会有至少十几个黄衣人扑出来,把来人撕成碎片。
现在,自然不会有人扑出来,那些人只在暗处死死瞪着他。眼睛里,有的流露着敬畏,有的隐藏着恐惧,还有些,深埋着刻骨的怨毒和嫉妒,灼热的视线似乎能把人烤焦。
荆无命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径直穿过庭院,仿佛那些隐在暗处的、充满恶意的目光,连同他们的主人,都与周围的草木砖石没啥区别。
绝情弃命,无情无命,十年前,上官金虹给了他这个名字。
他的命不属于自己,也不在意其他任何人的命。
甬道的尽头,有一扇门,门后面,便是密室 。
门很小,却至少有一尺厚,肩稍宽的人,就只能侧着身子出入。武功低些的人,更是推都推不开。
荆无命停步,望着紧闭的铁门,铁打的身子忽然微微颤抖,死灰色的眸子里涌起一股炙热之意。
但这炙热之意只不过持续了一瞬,转眼间光彩消逝,荆无命的眸子又回复成了寂然的暗灰,无悲无喜、无情无绪。
这密室,没有上官金虹的命令,谁也不敢进去------连少帮主上官飞也不敢。
而上官金虹也从未让谁进去过。
只除了荆无命。他随时随地可以进去,甚至连门也不必敲。
门并未上闩,荆无命缓缓推门。
不知上官金虹会怎么惩罚他,还是,再一次容忍。
这次他并未完成任务,上官金虹让他去收拢东海玉箫,东海玉箫却带着手下的女弟子出了远门,避而不见,荆无命并未去追,并且,因为绕道去杀李寻欢耽搁了时间,他误了归期。
荆无命很清楚地记得,上次他没有完成任务,受到的是怎么样的惩罚。
那一次,与每次一样,上官金虹站在桌前,飞快地批阅着堆得高高的卷宗,听见荆无命进来,甚至没有向他望一眼,仿佛那些卷宗才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不喝酒,不坐车,不穿华服,不好美食,每天至少处理帮务八个时辰-------这男人简直不是个人,似乎既不知道疲倦,也觉不出饥饿。
人间的一切享乐都遭到他无情的鄙视,因为享乐使人软弱怠惰。
他似乎专为权力而生,也只在乎权力。
听到荆无命不但没带回该带的人,反而把那人杀了,上官金虹只淡淡地道:“到门外站着。 ”
荆无命一言不发,走到院子里站好,凝望着那铁铸的大门。
从白天站到黑夜,从月落站到日升,一动不动。
热汗流了又干,干了又流,不吃不喝,嗓子渴得渐渐冒烟,嘴唇干裂脱皮。身体先是发冷,又渐渐热得发烫,烫得似乎能燃烧起来。
荆无命不说不动,仿佛整个人是一块灰色的岩石。
只要上官金虹不发话,他就会一直站下去,直到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他浇了个透湿。
荆无命一动不动,任水珠顺着脸颊和头发向下流,鼻端闻到蜜糖甜香的气息。
然后,虫蚁渐渐爬上了他的脚,他的衣衫,他的头和脸被黑色的蚂蚁覆盖,咬噬。
荆无命也只是闭上眼睛,默默忍受着。
他知道,这不是出于上官金虹的命令,上官金虹冷酷无情,却并不屑于用阴毒手段折磨人。
但是上官金虹也不介意看着帮中恨荆无命的人借机折磨他。
每一口都只有轻微的疼,只是被咬了很多口后,皮肤渐渐起了无数红疹,痒得钻心。荆无命要用全部的意志,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去抓。
不久,远处的蜂巢里又飞来一群蜜蜂,嗡嗡着落在这奇怪的散发着甜香味的东西上,眼花缭乱地爬满头发,然后不知是不是被无形的杀气所激,无数的蛰刺疯狂地刺进所有裸露的皮肤。
荆无命还是一动不动,只是,他毕竟不是真的铁打的,所以最后他还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半夜,身体周围落满了死蜂,密室的小窗户里没有灯光。
荆无命把脸上的蚂蚁抹下去,踉跄着爬起来,重新把背挺得笔直,挣扎站好。
再一次看着日升、日落、 月沉、星暗,直到,他再一次支撑不住,倒下。
隐在暗处的黄衣人都目瞪口呆。这已不是个人,而是个怪物。
上官金虹缓缓踱出来,冷冷盯着倒在地上的荆无命,眸中涌出罕见的怒火和浓烈杀意,厉声道:“你为何故意违抗我的命令?说出来,我就饶了你。”
荆无命意识已经模糊,上官金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无力回答,也不想回答,倔强地闭紧嘴巴,不说话。
上官金虹拂袖而去。
荆无命望着那轩昂冷厉的背影,缓缓、缓缓闭上眼睛。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荆无命发现自己不在冰冷的地上,而是在密室里,他的床上。
身上换上了干净衣衫,皮肤还红肿着,火烧火燎的刺痛和麻痒却停止了,鼻端传来药膏清凉的气味。
上官金虹走到床前,瞧了他片刻,冷冷说了句:“不要再试验我的耐心。”
他的眼里有一种莫名的神情,仿佛----竟然是几丝无奈。
荆无命喉咙里憋着的一口气忽然全泄了,他艰难地张口,哑着声音道:“那人是个小人,我讨厌他。”
上官金虹仿佛没听见,走到桌前开始批阅卷宗。
荆无命翻身向里,茫然睁着眼睛,空空洞洞地盯着墙上的白漆。
他很清楚,自己是一柄剑,很好用的、 很趁手的剑。上官金虹所教给他的一切,都是为了把他打造成世上最锋利的武器。
一把精心打造的剑若不听话,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可是,他毕竟还是个人。
是人,便会不甘心。
他的身体、生命和灵魂都属于上官金虹,但是他想试探,在上官金虹的心里,他到底是什么。
他似乎成功了,所有敢不听上官金虹的话的人都已化成了尸骨,不知在哪里发臭腐烂,只有他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心里翻涌着的悲哀更深、更浓,更无边无际?
很久以后,上官金虹突然道:“好,以后我不会派你去做你讨厌的事。”
他的语声很淡、很漫不经心,眼睛也依旧盯着卷宗,似乎根本没留意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却突然亮了起来,似乎又突然有了情感和生命。
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忍着身上的疼痛,翻身而起,站在上官金虹身后。
比以前站得更直,更挺,更像杆标枪。
仿佛,他已化成了一个永恒的影子......
。。。。。。
密室门前,伫立良久的荆无命,面容漠然、眼神沉寂,极慢极慢地把门推开。
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站在桌后的上官金虹。
相反,他看到地上洒了几滴血迹,有两只靴子从桌子底下伸了出来。
荆无命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极大 ,第一次露出一种叫“恐惧”的东西。
他一个箭步窜到桌后---------上官金虹无声无息倒在地上,一大片已经发黑的血迹在胸前静静洇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