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故仆

    阿飞说的每个字都像惊雷一样,重重击在李寻欢心头。

    李寻欢以为他已经足够了解这阿飞,然而这孩子总是一次一次地让他说不出话来。

    不,阿飞真的已不是个孩子了。

    孩子是天真可爱的,也是任性冲动的,他们依赖需要着大人,却很少会去为大人想一想。

    而阿飞,不但已是个男人,而且比李寻欢想像中更成熟、更有担当!

    李寻欢自己也是从少年时候过来的,虽未尝过那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滋味,然而那种意中人无时无刻不在心头,恨不得每一举每一动都获得心上人回应的炙热和期待,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要能够压抑自己的需求,宁愿退让 、等待,也不愿令对方为难,不只需要隐忍和耐心,更需要爱惜对方超过自己的理解和体贴。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更是让李寻欢的心似泡在滚水里,暖热无比,却又灼痛难当。

    理解和信任,这几个字说来容易,然而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

    李寻欢曾经待林诗音如珠如宝,以为二人可以共享所有的欢乐和痛苦,实情却是,李寻欢一个漏洞百出的自污计策便能推开林诗音,如今,更是只余怨怼和误会。

    初识的龙啸云,待李寻欢曾经有过如此的了解和体贴。可惜,这份兄弟情意,如今已因林诗音的关系隐隐变质。

    只有真正相通的心灵,才能有真正的理解和共鸣。

    全身的热血都似涌进胸膛,李寻欢怔怔地凝视着阿飞,又猝然垂下眼睛。

    因为他的眼眶已经湿润发红,而他不想让阿飞看见。

    往事一幕一幕在李寻欢心里流过------

    八岁的时候,阿飞宁可自己死,也不肯让他受辱。

    九岁的时候,阿飞为了他,开始学医。

    十岁的时候,阿飞便与他并肩作战,无数次共同面对刀枪剑戟。

    十年间,数不清的白天与夜晚,阿飞无言的陪伴和安慰......

    李寻欢一直把阿飞当作一个对他充满莫名的忠诚和茹慕的孩子,虽然冷酷坚毅,却很孤独很寂寞,很容易受伤,需要特别小心照顾。

    可是,事实上是这孩子一直在沉默地照顾他,奉献上所有的一切,毫不迟疑。

    不知不觉地,倔强而野性、孤狼般的小阿飞 ,已经长成了一个完全能让人信赖和依靠的男子汉。

    阿飞手上的温度一阵一阵似在灼烧,李寻欢垂下眼睛,喉咙哽咽刺痛,无法言语-------

    无论这孩子想要的是什么,他怎么舍得不给?

    可是,他又怎么能给?

    “少爷......”

    一个颤巍巍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两个人都楞怔了片刻,缓缓回头。

    远远地,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家,正瞪大了眼瞧着李寻欢。旁边还有一个妇人,手上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童儿。

    李寻欢和阿飞自然早已听到远远有人靠近,然而来人中只有一个脚步轻捷,余人则呼吸重浊,显然不会武功,两人在心情激荡之中,谁也没有理会。

    尽管老人家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也添了许多皱纹,李寻欢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李全,李府曾经的老管家。

    旁边那个女子,目如点漆,英气秀丽,竟是林诗音当年的侍女绿芙。

    李全已经急步上前,又叫了一声“少爷”, “扑通”直跪下去,老泪纵横。

    绿芙也已跪下,一边柔声叫身旁的童儿给少爷磕头。

    李寻欢眼睛不禁更湿了,一把将老管家拉起,又叫绿芙不必多礼。

    "全伯,你怎会在这里?“

    李全一家早已被放了良,他少年时因为家乡遭了灾才沦为流民,幸而遇上老李探花,才在李家过了大半辈子。如今他儿孙满堂,依理该回了老家颐养天年才对,怎会在此地出现?

    李全紧紧抓着李寻欢的双手,嘴唇直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当年李寻欢出关,险些没把全伯心疼死,在老李探花夫妇坟前跪了一夜,痛哭流涕请罪,自责没照顾好两位少爷。如今忽然见到久别的小主子,如何不叫他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绿芙也热泪盈眶,  柔声道:” 少爷,您可回来了。这位......是飞少爷吧?您一去多年,飞少爷都长这么大了。 “

    阿飞向他们微微一笑,他对忠心耿耿的全伯与绿芙都颇有好感,此时见是这二人,目光也柔和了下来。

    绿芙微微一愣,心中竟跳了一下,随即脸颊发热,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再看少爷俊雅不减当年,却满脸倦容,伤感而又憔悴,险些又掉下泪来。

    原来全伯自李寻欢去后,心中难安,虽然儿女孝顺能干,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却不愿呆在家里享清福,而是坚持留在旧主身边,在山上修了座屋子,给老李探花夫妇守着坟墓。

    绿芙本待服侍林诗音一辈子,但林诗音不忍情同姐妹的侍女耽误青春,李全的孙子早就钟情绿芙,在李寻欢走后第二年,忍不住去求娶,绿芙不答应,林诗音却执意让她嫁了出去,婚后夫妻恩爱,很快生下儿子,今日是带重孙来看望曾祖父的。

    李寻欢心中百感交集,柔声道:"全伯,你实在不必如此。“

    李全犹自抓着他的手不放,流泪道:”小的若非守在这里,怎会遇到少爷?今日能再看少爷一眼,小的死了也甘心啊。 “

    几个人说着别后情形,来到李全住的小屋。李寻欢见屋子不大,但是敞亮整洁,收拾得井井有条,知道李全有人照料,心下稍安。

    绿芙的儿子还不到六岁,生得虎头虎脑,也不怕人,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住地盯着李寻欢和阿飞看,目光溜到阿飞腰间的剑上就再也挪不开,恨不得伸出手去摸一摸,但始终规规矩矩地不吵不闹,一看就被教得极好。

    李寻欢目中露出笑意来,转念间想起龙小云,脸色又黯淡了,低头轻轻拨着盖碗里的叶芽。

    绿芙瞧着那修长笔直的手指,被青色的盖碗衬得白皙如玉,明明赏心悦目,却透出几分寂寥的意味来,眼眶突然又隐隐湿了:

    “八年了,少爷还没有忘记姑娘吗?少爷……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

    她虽嫁人生子,心中仍然放不下林诗音,时不时回去瞧瞧。只是这两年林诗音有了林仙儿陪伴,去得便少了些。想起林诗音清冷中永远带着轻愁的眸子,心中更是担忧。

    李全亦是伤感地瞧着李寻欢,李寻欢跟出关之时相比,无疑更成熟更有气度,眉眼间再无一丝少年气,但是在李全心目中,自家公子永远是当年他看着长大的小主人。

    老管家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又颤巍巍地要往地上跪。

    李寻欢一把将老管家托起,不让他跪下去,心中苦笑,他已经知道李全要说什么了。

    果然,老管家含泪道:“这些年,少爷受苦了。小人原本不该多嘴,只是,只是,少爷如此人才,飞少爷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少爷就一直这么耽误着吗?李家三代翰林,传到如今,却只剩少爷一支根苗,少爷若是再自苦下去,老爷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

    阿飞一怔,望着老管家殷切的神色,再看了李寻欢一眼,深不见底的黑眸翻滚着复杂的情绪。

    李寻欢心中叹了口气,温言道:“全伯,累你忧心……此事我自有分寸。这些年,他们…...“

    他顿了一顿,绿芙却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柔声道:”这些年,婢子冷眼瞧着,龙大爷对姑娘的确算得上极好,处处顺着姑娘的意,里里外外都打理得好好的,全不用姑娘操心,  小少爷也聪明伶俐......“

    她忽然也顿住了,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寻欢的心先是微微一松,又沉了下去,缓缓道:“ 我这次回来,先见到了那孩子......那孩子,很特别......”

    绿芙也算李寻欢的半个弟子,人又冰雪聪明,见李寻欢黯然的神色,顿时想起上次去看望林诗音,出园子的时候正好看见龙小云一鞭子抽在马夫脸上,那马夫脸上顿时鲜血淋漓的样子,心中一凛,明白李寻欢在担忧什么了。

    绿芙尚不知李寻欢想收龙小云做徒弟、林诗音却不肯的事,但是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多少也有听闻,再想起林诗音神不守舍,幽怨含愁的模样,心中更是难受:”姑娘那么善心的人,生了个儿子,却一点也不像她。“

    绿芙越想越不放心,沉吟片刻,柔声道:”当年姑娘叫我嫁人时,我便跟姑娘约好,日后还是要进去保护姑娘的。如今东儿已经六岁,我也该回去了。东儿若是能给小少爷做个陪读,也是他的福气。“

    龙小云在母亲面前一向很天真乖巧的样子,林诗音又待她情同姐妹,自家儿子的脾气虽忠厚,也不是好欺负的。七岁的孩子还小,有她在旁边提醒姑娘好好教着,希望小少爷日后总不至于走了歪路才是。

    李寻欢愕然摇头,他虽忧心,却从未想过将这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去。绿芙如今有自己的家,他如何能够连累她?

    绿芙却正色道:”绿芙一身皆是少爷所赐,姑娘也一向并未视我为奴仆。我只是去陪伴姑娘,又不是去受苦,少爷若是不答应,叫我这一生如何安心呢? “ 李全也连连点头。

    李寻欢百感交集地看着绿芙,他小时候救下绿芙只是举手之劳,传绿芙武艺也是为了让她保护林诗音,绿芙却一直记在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女人。

    前世的李寻欢,曾对郭嵩阳说过,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尊敬的。

    现在他却发现,女人跟女人也是不同的,就跟男人跟男人不同一样。

    这世间有许多男人把仇恨看得远比恩情重要得多,却也有很多女人,把别人的恩情牢牢记在心里,不愿忘记。

    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真心存在,所以生命才是珍贵的,活着才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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