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林诗音木木地坐在灯下，雪白的脸孔上，泪痕已干，美丽的眼睛红肿憔悴，痴痴地盯着灯火。
这里是她昔日的闺房，精致的摆设，门上的珠帘，一切都维持着原样。
她身后的湖水色帐幔里，龙小云静静地躺着，正在熟睡，小脸上也带着泪痕。
他再怎么骄横跋扈，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这两天遇到的事情着实把他吓坏了，晚上都是林诗音心疼地哄上半天才能睡着。
他小小的身子忽然一抽，在梦中惊惧地哭叫起来：“娘，娘，我不要离开你。。。”
林诗音回头，凝视着龙小云可怜的小模样，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是她骨中的骨，血中的血，是她的性命，这孩子纵然做错了事，她又怎能让人把他带走？
到底是哪里错了，为什么，她的生命愁苦多于欢乐？
单纯的少女时期，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她不敢去想，不敢去回忆那时的快乐。
因为她害怕只要想一想，她就无法再平静地生活下去。。。。。。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眼泪静静地顺着面颊往下流，像一尊美丽哀怨的石像。
黑暗中的听竹轩，风吹竹叶，宛如情人心碎的低语。
李寻欢立在窗前，凝视着远处，一动不动。
他发现，昨夜寂寞矗立的小楼，今夜却忽然亮起了灯火。
暖黄的灯火，在黑暗中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那本该是平常人家最普通也温馨的场景，是游子心中最温暖的思念。
现在，那灯火却让李寻欢从头寒到脚底，连心都冰冻了起来。
小楼的灯火亮到了半夜，李寻欢也在窗前立了半夜。
四更时，他终于疲惫地躺倒在床上，尽管昨晚就彻夜未眠，李寻欢还是大睁着双眼，盯着黑漆漆的窗户。
他错了，他本不该来的。
可是现在，他也不能就这么逃走。
还有阿飞…...
少年受伤的表情，痛楚的眼神，不断地在李寻欢眼前晃动。
在李寻欢拒绝阿飞碰他，并且坚决地讲出那句话后，阿飞似是被抽了一鞭，震惊而难以置信地瞪着李寻欢的脸，似乎难以理解李寻欢态度为什么忽然变了。
良久良久，他的眼神几乎燃烧起来，最终却忽然黯淡了下去，狠狠抿紧了唇，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阿飞的精心照顾、许久未曾发作的旧病，似乎突然席卷而来，李寻欢低低咳着，胸口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他几乎无法呼吸，身子蜷缩了起来，绷得紧紧的轻轻颤抖着。
这是他无论是在林诗音面前、还是阿飞面前，都不会出现的姿态。
他的心似已碎了。
他就这样，彻夜听着风卷过竹叶的涛声，默默忍受着汹涌而来的痛苦，咀嚼着人生的悲凉与无奈，直至东方发白。
旁边的屋子里，阿飞同样躺在床上，以一种紧绷的姿态将自己蜷了起来，坚硬的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里。
他的右手已经红肿破皮，是先前狠狠一拳打在树上造成的。
此时，只有肉体的痛苦才能稍稍减轻他心里狂野的焦躁和愤怒。否则，阿飞真不知是否能控制住自己不从床上跳起来，冲出去做点什么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事。
他知道李寻欢没有睡，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经受着煎熬，可是，他甚至不敢去看他一眼。
他犯下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
当年，李寻欢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将林诗音交给龙啸云，把自己的家送给林诗音做嫁妆，流浪关外。亲眼见到这一切发生的阿飞，深为震撼。
要爱一个女人多深，一个男人才会做出这种在常人眼里疯子般的行为？
知道前世发生了什么事的他，自然深深替李寻欢不值，也希望李寻欢能早点走出来。
可是，真正的爱，可以封存，可以压抑，却不会轻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更不会因为别人觉得不值而迟疑。
李寻欢太温柔心软，在发现阿飞的感情以后，也从未讲过一句重话，若是阿飞自己，发现自小养大的孩子竟然对自己怀了异样的心思，只怕会气得打断那小崽子的腿！
他被李寻欢宠得胆子越来越大，却忘了，李寻欢是个怎样的人。
在李寻欢心中，爱人永远比自己重要得多。
回李园后，李寻欢心底长久以来最深的恐惧成真，正是大受打击、备感痛楚无奈的时候，他却在这个时候逼李寻欢面对他的感情。
他愚蠢得可怕。
阿飞知道自己上一世的人生，没有了李寻欢以后如何黯淡，可是李寻欢并不知道。
即使李寻欢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阿飞，也只会自责竟对亲手带大的孩子起了贪念，却绝不会自私地放纵自己的情感，做出他认为对阿飞的人生有损害的事来。
换了阿飞自己，也决不会允许一个才十六岁、人生和感情经验一片空白的孩子，迷恋于身边的同性长辈，尤其是那长辈还是他自己。
这样的李寻欢，能在这时候接受阿飞才怪！
他本可以陪在李寻欢身边，默默地照顾他，安慰他，现在，却连他自己也变成了让李寻欢痛苦煎熬的那一部分。
经过今晚这一场，李寻欢还肯不肯让他跟在身边都是个问题。
至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是别想跟李寻欢躺在一张床上了。
阿飞猛然捂住脸，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楚的低吼。
这一瞬间，阿飞几乎有点恨李寻欢了，恨他为什么永远为别人考虑，却不肯为自己考虑一点；恨他为什么对别人那么温柔，对他自己却那么狠心。
可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李寻欢是这样的人啊。李寻欢要不是这样的人，他又怎么会不知不觉地爱上他，虽百死而不悔？
爱到，死了一次，也要爬回来，重新握住他的手......
很久以后，阿飞慢慢抬起头，直直地瞪着帐顶。
少年的面颊蹭上了方才掌心中流出的鲜血，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乍看上去竟有些骇人，似一头受伤了、却绝不肯屈服的野兽。
他想起上一世的时候，他带着林仙儿不辞而别，两年多以后，再见到李寻欢时的情形。
那凝视着他渐渐发红的眼眸明亮一如从前，两鬓却已霜白，嘴角上扬的弧度和以前一样温柔，面容却消瘦憔悴，比他印象中洒脱又优雅的男人，何止老了十年？
令阿飞一下子就喉咙哽咽，很久以后才挣扎着吐出一句“是你”。
他却狠心到当晚就听了林仙儿的话再次逃离......
如今，再想起时，阿飞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因为舍不下林仙儿而逃走，还是因为--------他无法忍受看见那个样子的李寻欢，也无法忍受李寻欢看见拿着抹布抹桌子的他？
握住李寻欢的手，却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咳嗽得弯下腰去， 却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怔怔地说不出话，眼底却刺痛湿润。
那时，阿飞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心疼。
少年紧紧闭上眼，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珠，看来就像是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
这回，他已经不是那个懵懂的孩子了。
无论发生什么，他绝不会离开他！
而所有敢伤害李寻欢的人------他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已是四更，龙啸云犹自独坐灯下。
他的脸色变幻，怀念、痛恨、挣扎等诸般神色闪过，犹疑了大半夜，回头望着空荡荡的床帐，终于下了决心。
展开一纸精美的素笺，龙啸云提笔写了几行字，吹干墨迹，又盯着纸上的字发愣良久，喊进守夜的小厮，吩咐了几句。
小厮领命而去，过了不久，一个满面精悍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恭敬地行礼。
龙啸云低声道：“你去给我办一件事。”又附耳密密叮嘱几句。
中年汉子走出，龙啸云呆坐良久，忽然颓然倒在椅子上，好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
。。。。。。
保定郊外的山上，林木郁郁葱葱，远离尘俗。清晨的薄雾缭绕山间，景色幽静优美，使人一走进此地，就忍不住放轻脚步，生怕打扰了此处的安宁。
半山腰的僻静之处，李寻欢眼角凝着一颗泪珠，独自跪在坟前。
这是他父母、兄长埋骨的地方，李寻欢曾经亲手把他们的棺木抬到此地，看着一个一个疼爱自己的人被黄土埋葬。
睽违多年，咋一回到这里，李寻欢不禁痴了。
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心中带着难言的愧疚与悲伤，又带着奇特的平静。
很久以后，太阳越升越高，穿透林间的树叶洒落下来，鸟儿喧攘了一阵，又纷纷飞出觅食，安静的墓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李寻欢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谁。
那种奇特的，放松的节奏，不仔细听就很容易与其他自然的声响混为一体的声音，除了阿飞，不可能是别人。
李寻欢心中酸痛。他知道阿飞已来了很久，在他到了以后不久就跟来了，一直站得远远的，静静地看着他，却并未过来打扰。
然而他现在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孩子。
阿飞走到李寻欢身边，凝立片刻，一声不响跪下。
李寻欢愕然地看着阿飞肃然拜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端端正正地跪着不动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李寻欢的诧异，阿飞沉静地转头看他：
“他们生了你，我是你养大的。。。。。。给他们磕几个头，是应该的。”
李寻欢沉默。
阿飞望着他憔悴的面色，抿紧嘴唇，站起身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抬：“起来吧。你已经跪了太久了。”
就算是练武之人，跪久了，腿也是会麻的，何况李寻欢已经两天两夜几乎未曾合眼。
李寻欢顺势起身，还未站直，便腿上千万根针扎似地疼痛的同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阿飞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起，直接将人抱住。
等李寻欢清醒过来，阿飞的一只手臂正紧紧环着他的背，浓黑的眉毛皱起，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他脉搏上。
那熟悉的有力的温度令李寻欢身子一颤。
阿飞的手臂微不可察地僵了僵，反而强硬地把人抱得更紧了些，专心地给他搭着脉。
李寻欢并未挣扎。
他已经坚决地表明了态度，若是连这孩子正常的关心也不接受，未免太伤人也太矫情。
他垂下眼，看着阿飞搭脉的手。
那只手红肿破皮，指关节上大片的青紫和血点。
短短的片刻，却似乎无比漫长。阿飞终于放下诊脉的手，另一只手臂也同时松开，退后一步，淡淡地望着李寻欢：
”你太累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发病，什么也做不了。 “
他的眸子很冷静，昨夜燃烧的热情似乎已一下全部收敛，语气也很冷静，仿佛他真的是个大夫，面对的不是他心爱的人，而只是一个病人。
李寻欢微微迷惑。
此时的阿飞实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的脸依旧年轻，眼神却变了。
在隐去了异常灼人的倔强和执着以后，那双眼睛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男子，带着世事洞明的智慧冷静，也带着说不出的寂寞萧索。
这样的阿飞，让李寻欢心中又是一抽。
阿飞望着那双因疲惫而微微发红，带着一丝探究意味、却依旧温柔动人的眸子，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你知道...... 我一直有一个秘密.....”
李寻欢心中一跳，不觉睁大了眼睛。
阿飞却顿住了，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这秘密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总有一天我会全部说出来，那时候你就知道，我为什么......”
他又顿住，长长吸了口气：“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可是，我希望你也知道，我怎么对你，是我自己的事。你莫要再责怪自己，因为…...你折磨自己，就是在折磨我。”
这话他说得很慢，很艰涩，分了几次才说完，显见他心中很痛苦。
李寻欢如被重重一击。
在连日的劳累揪心中，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贴心又伤感的话，使他的眼眶一热，几乎难以克制自己的表情。
他不忍心让这个孩子痛苦，这孩子又何尝舍得让他痛苦？
李寻欢转开头，避开阿飞的目光。
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越发显出林中的寂静。
一线阳光悄悄移到李寻欢头上，照亮那清黑的眼眉和微微颤动的秀长睫毛。
阿飞凝视着他，终于也忍不住踏前一步，再次拉起李寻欢的手。
"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所以，你也莫要想怎么赶走我…..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像他说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但是，谁都可以听出，他的心意有多坚决。
李寻欢再次忍不住吃惊地看向阿飞。
阿飞紧紧握一握他的手，缓缓道：
“我不会再逼你…...至少，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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