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时天已微明,李寻欢上了床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铁传甲熬了红糖姜汤,把人小心地半抱在怀里,阿飞端着碗一匙一匙地喂,见李寻欢迷迷糊糊地都喝了,过了不久额上出了点汗,人总算开始回暖,才稍稍放了点心。
陈老爷子来诊完脉,又发了一回脾气,调整了一下药方。幸亏这回李寻欢没有再发烧,下面几天都很听话地在床上修养,阿飞和铁传甲更是把人当作玉瓶儿一样不错眼珠地呵护着。
只是,李寻欢安静得出奇,除了昏睡,就是盯着窗外发呆,连阿飞也沉默异常。
气氛越是平静,铁传甲心里就越是惴惴不安。
铁传甲纵横江湖多年,快意恩仇,近几年却活得很是无奈,此时更是心中悲愤,但是要叫他说李寻欢该当如何,却也说不上来。
龙啸云虽然卑鄙,但是为了林诗音不惜得罪李寻欢这样的兄弟,看来是真的情深无可自拔。无论龙啸云怎么不地道,总是李寻欢的救命恩人,若是就这么杀了,着实不妥。而李寻欢和林诗音之间的分歧早已隐隐存在,只是以前一直被两人青梅竹马的情意掩盖了而已。
说到底,要是真的两心如一,龙啸云又哪里会有机会插进来。
就算此次误会解开,两人之间裂痕仍在,勉强在一起也未必能和睦。
何况李寻欢病体未愈,铁传甲也不敢再刺激他。
只是,难道李寻欢准备就这么看着心上人嫁给别人,还要担着个负心之名?
这一日已是十一,铁传甲服侍李寻欢喝完药,还是忍不住开口:“少爷,你真的不打算再回去?”
似是立地卷起了一阵冷风,将李寻欢脸上的平静吹得无影无踪,他扭过脸望着窗外,眼里流露着说不出的辛酸和痛苦,半晌,忽然笑了笑:“谁说我不回去?”
“少爷。。。。。。”铁传甲大出意料,呐呐说了半句,心中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李寻欢痴痴地看着窗外将谢的腊梅不敢回头,因为他不想让铁传甲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
这次回来,他还没有见过她。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但是,他还是必须去见她一面,因为还有一件事他不得不做。。。。。。。
十二这日,绿芙一早起身下了楼,才将门开了一条缝,一股寒气便扑了进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虽已立春,这几日却因倒春寒冷得出奇,昨夜竟然还下了一场雪。
绿芙轻轻叹了口气,将门打开,然后,便差点惊呼出声。
阶下,长身玉立的青年披了件雪白的狐裘,目光中充满疼痛和迷惘,正仰头看着小楼的窗户发呆。
“少爷!”,绿芙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三步两步冲下台阶,顾不得地上的薄雪,跪了下去。
"绿芙。"李寻欢叫了一声,心下也是一阵黯然。
“少爷,您受苦了......都是婢子该死,没护好姑娘.....”绿芙心中疼得厉害,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哽咽着吐出这句话。
“不是你的错。起来吧。”李寻欢黯然摇头:“......她......可好?”
绿芙泪眼模糊地道:”昨日龙大爷不知和姑娘说了些什么,姑娘哭了一天没吃东西,方才劝了好半天,才喝了一盏玫瑰杏仁露,我正准备到厨房去叫她们熬点清淡温补的粥送来。”
李寻欢心中刺痛不堪,道:“你去吧......我去看看她。“
绿芙早已走远,李寻欢却依旧木立在门前,几乎没有勇气走上楼去。
自小便被放在心上疼惜的人,如今却被伤了又伤。
可是,他甚至不知是谁的错......
现在他终于走上了楼,在大理石桌子旁边坐下。
桌子对面的门上,珠帘静静低垂。
门缝里透出柔和的灯光,门里隐隐有人声低语。
他又等了很久,门开了,珠帘掀起,那个时时在他梦中出现的人走了出来。
她的身上依旧带着淡淡的梅香,一张面孔清丽似雪,而她的眼神,也带着说不出的清冷,使她看起来更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丫鬟们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现在,小楼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而他,甚至无法叫出一声”诗音“。
因为,他的喉咙突然哽住了,为了他下面将要说的话,和将要做的事。
。。。。
林诗音如水的眼眸微微红肿,幽幽地望着李寻欢。
李寻欢似乎变了,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他比走之前清瘦得多,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憔悴,眉目却越发鲜明俊美,面颊的线条显得更成熟、更充满男儿的英气。
白色的狐裘衬得他如画中人,随随便便往桌边一坐,整个屋子便似因为他的存在而亮了起来。
见到他,她才知道,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决。
即使他让她如此伤心,她还是放不下他。
她的心怦怦乱跳,”如果,如果......’
现在她知道她错怪了他。但是,她该怎么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美丽的眼睛已经又开始发红,几乎忍不住想哭倒在他怀里。
可是,他为什么不看她?
李寻欢只在林诗音出来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眼眸低垂,盯着大理石桌上的花纹发呆。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只是,原先温柔多情的眼波,现在变得深沉难以捉摸。
已经很久了,李寻欢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林诗音的心越来越往下沉,越来越冷。
又过了很久,李寻欢终于开口了。
”想必龙啸云已经把一切告诉了你。“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比林诗音记忆中的低沉,也比记忆中的淡漠。
林诗音:“...... 是。”
李寻欢还是没有看她,片刻之后,道:“你会原谅他吗?”
林诗音:“......你觉得我应该原谅他吗?”
李寻欢淡淡道:“这是你的事,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林诗音的脸渐渐变得苍白,盯着李寻欢良久,道:“他背叛了你,你不怪他?”
李寻欢摇摇头:“他也很痛苦。”
沉吟片刻,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他的确不该骗你......如果你觉得他已不配作你的丈夫,我可以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林诗音娇柔的身子一震。
却听李寻欢又缓缓道:“但是他对你......确是一片真心。”
林诗音脸色猝然更苍白,睁大眼睛凝视着李寻欢,似乎想从他脸上看进他的内心。
李寻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林诗音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单薄的肩膀轻轻发颤。
“那,你呢? ”
“……你是否觉得我已不配做你的妻子?“
她终于问出这句话。
她的脸色很倔强,眼里却已隐隐有了泪水,几乎已支撑不住自己。
她虽误会了他,可是,若不是他明知她不愿,还坚决要走这一趟,又怎会生出后面的这许多事情?
龙啸云虽欺骗了她,在她险些被贼人掳去的时候,却也是龙啸云舍命救了她。
而龙啸云,本就是他带回来的。
李寻欢的脸色骤然僵硬了,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双手已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心中的绞痛让他几乎无法说话。
很久以后,他抬起眼睛看向林诗音,缓缓道:”我的确不需要一个会自作主张替我做决定的妻子......王怜花前辈来过的事,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林诗音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垂下眼帘:“......你,你都知道了?”
李寻欢的眼里看不出情绪:“把书给我。“
林诗音咬了咬唇,起身进房,片刻之后,拿了个扁扁的绸布小包出来,放到李寻欢面前的桌上。
她的脸色变幻,终于颤声道:“你在怪我吗?......怜花宝鉴的事我的确是瞒了你,可是,你可知我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我自然知道,你是为了我,你怕怜花宝鉴会给我带来祸患。”
他凝视着林诗音,声音嘶哑而又冷淡,似是充满了说不出的悲哀:“......可是,你可知道,我宁愿死一百次,也不愿意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你......” 林诗音望着他,眼里逐渐蓄满了泪水,连声音都在发抖:”李氏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家世才华,你却为什么偏偏喜欢江湖?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是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难道错了吗?”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颤声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是武功无法解决的。为什么你一定要惹这些麻烦?.......你的飞刀是很厉害,可是一剂毒/药就让你一年多都回不来,你,你又真的保护得了自己,保护得了我吗?”
李寻欢猝然闭上了眼睛。
终于逼出了她心底的话,李寻欢也像被一把刀笔直地刺进了心里!
林诗音怔怔地望着他,眼泪一颗颗滑过面颊。
很久以后,她终于哀婉地道:“魔教公主的事,我不该不相信你,可是,你能不能......?”
“不能。” 李寻欢打断了她的话。
“即使是.......为了我?”
“.......即使是为了你。”
不知何时,李寻欢指间已经出现了一缕银光,他凝视着那抹雪亮的刀锋,手指慢慢抚过削薄的刀刃,凄凉地笑道:“你说得对。飞刀,本是伤害人的,而不是保护人的。并且,一旦拿起它,就永远无法再放下来。”
“可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选择,我还是会拿起它。“
林诗音张大了眼,失神地望着李寻欢,浑身都在簌簌发抖。
李寻欢没有看林诗音,他看着桌子对面的墙,似乎要把墙上盯出一个洞。
“......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一个不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的丈夫。”
很久以后,林诗音忽然笑了,喃喃道:“好,好,我明白了。龙啸云下毒害你,你不但不恨他,还替他说话。我就算做错了,却也是为了你好,你却如此,如此......”
她后退了一步,惨笑道:”你又想把我让给他了是不是?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永远也比不上你的江湖和兄弟?“
她一边在笑,一边眼泪却在不停地往下淌。
李寻欢没有回答,他的脸也“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再次闭上了眼。
他的嘴也闭得很紧,唇上几乎见不到血色。
他们曾是最亲近的人,他以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而现在,他的心似已生生碎裂。
她的快乐与痛苦,她心底隐秘的哀伤与盼望,他甚至不曾真正了解过,又谈何去安慰。
很久以后,他睁开眼睛,林诗音已经擦干眼泪,却仍在怔怔地盯着他。
即使眼睛已经又红又肿,她的美丽依然令人心碎。
而她悲伤的眼神更是令人断肠。
她的语声是那么凄凉:“你既然已不愿娶我,为何又要让我知道他做的事?....... 难道,你只是为了报复我?“
李寻欢愣住了。
“报复你?”他喃喃重复了一句。
片刻之后,他忽然也笑了。
他笑得是那么奇怪。似是充满嘲讽,又充满说不出的辛酸,笑声中竟带了点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癫狂之意。
他咬牙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自作聪明呢?....... 我之所以要他告诉你,只不过觉得你应该知道,他为你可以做到什么地步。而这样的事,我永远不会为你做! "
林诗音整个人再一次簌簌发抖,木然望着他,泪水又沿着白玉般的面颊滚了下来。
李寻欢再也无法说下去,方才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刺进他自己胸口, 现在胸腔里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让他感到疼痛。
他缓缓起身,拿起桌上的书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停住了脚步,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回头,定定地望着林诗音。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我...... 若是你不能原谅他,十五之前,你都可以改变主意。"
他说完这句话,便很快地走下楼。
林诗音的身子一软,忽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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