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交锋

    又一个深夜,李园各处灯火已熄。

    半圆的月亮静静挂在天上,梅林边飞檐翘角的小楼,被月光勾出银边,优美而静谧。

    梅林里,枝头绽放的梅花开得极盛,枝影横斜,暗香浮动,幽幽清芬,沁入心脾。

    这美丽安宁的胜景里,却有人在痛苦地喃喃自语:“寻欢,寻欢,我对不起你。”

    他已经徘徊了很久,脚步忧郁地踏过地面,颤抖的语音暴露出心中所受的折磨和痛苦。

    “寻欢,我不配做你的大哥,可是,没有她,我真的活不下去。”

    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长长叹息:“寻欢,你不要怪我。我虽对不起你,却也是为了诗音好。。。。。”

    梅林中忽然传来“嗤”的一声冷笑。紧接着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他三步之外。

    龙啸云大惊之下,向后退了两步。那小小的人影却立在原地未动,一双眸子里的寒芒比月光更亮,冷冷地盯着他。

    “阿飞。”龙啸云惊魂稍定,随即又面色遽变,认出了眼前的孩子是谁。

    他情不自禁地转头左右瞧了瞧。

    “你在找他吗?” 阿飞冷冷道。

    龙啸云脸色变幻,犹豫良久,才挣扎问道:“他......可好?”

    “你说呢?” 阿飞童稚的嗓音里似乎挟着冰冷的刀锋:“拜你所赐,他做了大半年活死人,险些醒不过来。因为担心林姑娘,身子没好就千里迢迢往回赶,好不容易到了家,却连门都不能进,因为,他最好的朋友和大哥住在他的家里,正准备娶他的未婚妻。”

    “寻欢,” 龙啸云面色煞白,高大的身躯颤抖起来,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鞭子在抽着他。他忽然嘎声道:“寻欢在哪里?我要见他。”

    阿飞静静望着他没有做声,他的小脸冷漠如石像,刀锋般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龙啸云的脸,似乎要透过他的肌肤刺进内心。

    龙啸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一道冷汗从脊背上流下,在这小小的孩子明亮的目光下,他竟觉得自己内心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但是这一关他一定要过。

    "这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而已。 "他这样安慰自己,忽然挺直了腰,大声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告诉我,寻欢在哪里?”

    阿飞漆黑的眼珠忽然掠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恨,望着龙啸云,一字一字地道:“他昏迷了五天,现在还病在床上起不来。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再去伤他?!”

    龙啸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沉声道:“阿飞,大人的事你不懂。带我去见寻欢。”

    他身材高大,阿飞还不及他胸膛高。这一逼近,阿飞便必须仰起头才能直视龙啸云的脸。

    阿飞薄唇掠过一丝讥诮,缓缓抬起眼睛:“龙大爷,你还是那么自作聪明,以为可以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前世的龙啸云,因为李寻欢屡次放过了他,便自作聪明,竟敢去算计上官金虹,才会在众人面前丢尽脸面,被逼得无路可走,最终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阿飞的目光锋利如钢针,语气却冷静得可怕:”他此次出关,往返千里,如果是仇家要谋算他,路上有的是机会,为何不趁他人单势孤的时候动手,偏要选在防守严密的神刀堂?为何早不下手,晚不下手,偏偏要在他动身回来成亲前夕?“

    “ 我与他同吃同住,为何凶手竟如此好心,一点也不牵连到我?既然要害他,世上有的是致人死命的毒药,为何要费心选一种极其罕见、偏偏却给人留了一线生机的毒?”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还念着一丝兄弟情份,没有立刻要他的命?“

    阿飞每说一句,龙啸云的脸色就白一分,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阿飞下面的话更是令他冷如寒冰:”你可以不承认下毒之事,因为我的确没什么证据。但是,他写的信为何未送到林姑娘手上?他要另娶别人的流言又从何传出?唐姑娘的身份本就很隐秘,知道唐姑娘把他带回教中的人更少,说书人又从何而知这一切?除非,有人截留了他的信,故意散布了这谣言。”

    龙啸云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小小的孩子,此时,这孩子在他眼里已如魔鬼一般恐怖。

    他忽然握紧拳头大声道:“我的确对不起寻欢,事情却不是你想的那样。阿飞,你还是孩子,大人的事不用你管。带我去见寻欢,我自会当面向他请罪。”

    阿飞逼近一步,盯着他灰败的脸,冷冷道:“你必定早已知道他回来了,竟还敢留在此地不走,只因你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杀你......”

    他的语声充满厌恶,看着龙啸云的目光已犹如看着一个死人:“.....我只恨,为什么竟让你活到了现在.....”

    话音刚落,一缕剑光便突地飞起。

    剑光自下而上,闪电般直刺龙啸云咽喉!

    连天上的月华,都似乎被这道剑光里的杀意惊得暗了一暗。

    阿飞早已想清楚,杀死龙啸云,一定会伤到李寻欢,然而长痛不如短痛,龙啸云就如一颗毒瘤,也许他现在还没有发展到上一世那样无耻,但是,只要他存在一天,李寻欢就有再被他伤害的危险。

    而阿飞,已经再也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可能。

    他本该在上次龙啸云离开李园的时候就找机会杀了他的。

    阿飞前世在剑上的造诣,已不能用快慢来形容,一旦他出剑,单是那磅礴无所不在的剑意,便令敌人无法呼吸,连心惊胆颤的机会都没有,便糊里糊涂地去见了阎王。

    这一世所欠缺的,无非是幼小的身体内力未成,敏捷度与力量未免大打折扣。

    即便如此,这一剑的速度,仍是快得难以想象,便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也未必避得开,更何况武功只称得上二三流的龙啸云。

    剑光已经刺入龙啸云咽喉!

    却有另一道比月光更亮的银芒一闪。

    叮”地一声,阿飞手上的短剑飞了出去。

    阿飞的小脸刹时僵硬得像石头,手凝滞在空气中片刻,缓缓垂下。

    龙啸云捂着咽喉,踉跄后退了两步,大口喘着气,腿软得几乎撑不住身体。

    阿飞的剑只刺破了一点皮,但是那一刹那,喉间冰冷、尖锐的刺痛已让他几乎心胆俱丧。

    他一生从未离死亡如此近过。

    阿飞缓缓转头。

    一个人影慢慢从梅林深处走出。月光下,青年的脸色是那么苍白,披着貂裘的身影修长清瘦,一双眼睛却亮得让人心惊,似乎满天的月华都倒映在这双眼睛里。

    他看了阿飞一眼,目光很严厉。

    阿飞静静与他对视。眼睛里既没有心虚躲闪,也没有不服气的逞强,倒好像一个八岁的孩子半夜外出杀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青年的眼里忽然出现一丝叹息和无奈,低声对在他后面出现的另一条人影道:“带他到梅林外去等我。小心莫要惊动别人。”

    阿飞一言不发地向林外走,铁传甲转身跟了出去。

    。。。。。。

    现在,梅林里只剩下两个人。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龙啸云惊魂未定地喘着气,青年则在数尺之外,仰起脸望着怒放的梅花。

    银色的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得那半边面颊越发冷凝如玉石,竟产生了一种肌肤是半透明的错觉。

    一阵轻风忽地卷过,刹时像下了一场花瓣雨。乱红粉白被吹离枝头,随风飞舞,数片花瓣慢悠悠地落到青年貂裘的肩上。

    青年伸手轻轻拈下一片,将那抹娇嫩的红托在指尖凝视了片刻,脸色骤然更苍白,低头咳了起来。

    梅花,傲霜凌寒,冰天雪地里绽开,常常被文人雅士拿来自喻,当作高洁有骨气的象征。

    却不知,梅花和任何花一样,何等短暂脆弱,轻轻的一阵风,美丽便被强行剥离,或委芳尘,或随流水,零落成泥,不由自主。

    他的爱情和友情也如这梅花一样,一息之间,枯萎零落、无枝可依。

    只因人心,是这世上最难让人捉摸的东西。一个人对自己的心尚且不能自主,又谈何了解他人的心?

    李寻欢和林诗音在李园的白雪红梅中共同长大,在梅花下共同度过了无数快乐的时光,两人最喜欢的便是一起赏梅写诗,然后评判谁的词句更清丽,意境更自然。

    然而,他是否真的了解过她,她又是否真的了解过他?

    青年手抚着梅树咳得弯下腰去,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凄艳的嫣红,似乎有股业火正在焚烧他的灵魂。

    龙啸云喘息稍定,勉强镇定心神 ,目光复杂地望向面前俊美依旧、却清瘦憔悴的人。

    应该是看出了阿飞的心思,本应病在床上的李寻欢才支撑着赶来,从那必杀的一剑下救了他的命。

    李寻欢带着病容的样子,龙啸云并不陌生。

    初识时,龙啸云一杆银枪挑了“大凶”卜霸,李寻欢只来得及向他笑了一笑,便昏了过去。

    那是李寻欢一生中受伤最重的一次,足足过了半个月,他才能勉强坐起,因为失血过多,连嘴唇都是苍白的,每次跟龙啸云说不上几句话便昏睡过去。

    可是,他的笑容却灿烂明亮如阳光,望着龙啸云的眼睛里充满由衷的喜悦和热情,一言一笑都透着江湖男儿的爽朗与豪气,让人一下子就忘记了他的虚弱和无力。

    从那以后,他们便成了最好的朋友和兄弟。

    龙啸云永远也忘不了,回到李园的第一天,李寻欢便拉着他,几乎喝光了李园所有的藏酒,明明已有了八分醉意,还兴致勃勃地与他打赌,一字不错地用正楷写出了杜甫的”秋兴“八首,然后神采飞扬地笑着与他抢最后的一壶酒喝。

    那时的他是多么快乐、骄傲,与眼前沉默冷峻的男人判若两人。

    青年背过身用力捂紧了嘴唇,闷闷的咳声还是止不住,一声接一声,每一声都似浸透了心底流出的鲜血。

    龙啸云的心中忽然掠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愧疚。

    他救了李寻欢的命,却亲手抢走了他的幸福。

    可是他自己呢,若不是因为救了李寻欢,他本不会见到林诗音,又怎会变成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李寻欢的命运因他而改变,他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因李寻欢而改变?

    遇到彼此,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龙啸云忽然颤抖起来,他大步走到李寻欢身边,把那不住起伏的肩膀用力揽进臂膀里,在他背心上轻轻抚拍。

    李寻欢身躯骤然绷紧,片刻之后,却又慢慢放松下来,又闷闷咳了一阵,抬起头向龙啸云淡淡一笑:”谢谢大哥。“

    龙啸云身子一颤,眼睛止不住湿润了。

    “寻欢,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

    他的嘴唇哆嗦着,忽然跪了下来,嘶声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吃了一惊,随即苦笑了一下:“大哥何必如此?”伸手欲拉他起来。

    龙啸云却身子一沉,使上了“千斤坠” 身法,不肯起来,神色沉痛地道:“我把你害成这样,别说只是跪一跪,你就是杀了我也是应该的。只是,兄弟,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李寻欢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我并没有忘记,你是我的朋友和大哥。“ 在龙啸云臂上轻轻一托,龙啸云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涌至,身不由己地站起。

    他的心中一惊,脊背上忽然又是一阵寒意。

    李寻欢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真实武功,龙啸云心里自然知道兵器谱第三名很了不起,却从未亲身体验过那究竟是一种怎样惊人的差距。

    他的咽喉被刺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阿飞那势若雷霆的一剑,还有轻描淡写将那一剑打落的刀光。

    龙啸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重地道:“寻欢,的确是我叫人给你下的毒,只是,我以为那毒只会让人失去行动能力几个月,并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谢天谢地你没事,不然,不然我定会痛悔终生,生不如死。“

    李寻欢抬起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龙啸云沉默片刻,忽然惨淡一笑,带着几分自嘲:“你写给诗音的信也是我扣住的。我见到了白天羽派来的人,哄他说诗音去了庙里上香,让他把信交给了我。你要娶魔教公主的流言也是我让人散布的。寻欢,我不想为自己辩护,也不该请求你的原谅。我所做的一切是不可饶恕的。在遇到你之前,我竟不知,原来自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只不过一个女人,就让我乱了心志,忘了兄弟情份,忘了江湖道义,着了魔似地只想着她。离开李园以后,我走了很多地方,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甚至,有意找了许多很美的女人来陪我,可是,没什么用,我忘不了她,一闭上眼睛就全是她,睡里梦里都是她的影子。。。。“

    他忽然捂住脸,身躯因痛苦而颤抖:”我恨不得杀了自己,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真的控制不住,不得到她,我死了也不甘心。寻欢,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

    李寻欢默默地听着他说,越听心越是往下沉。

    他想起了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那时李寻欢刚做出伤诗音心的决定,开始了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林诗音流泪的眼睛,可是,每当他闭上眼的时候,林诗音流泪的面容就在他眼前晃啊晃,逼得他几乎发疯,只好日日喝得大醉,求得片刻安宁。

    那种拼命想忘却忘不掉的感觉,他知道有多可怕。

    如今想来,龙啸云当初醒悟得实在太爽快太磊落,对林诗音的渴望与挣扎,曾令龙啸云形销骨立,曾令龙啸云最终不惜自尊与道义、苦苦哀求,相思既已入骨,哪里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龙啸云的眼泪已经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嘶哑着声音道:“知道你没事,我很高兴,我的罪孽总算被减轻了一点。我没什么好为自己辩护的,我背叛了你,也骗了诗音,我是个龌龊小人,原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他忽然转身向后冲去,拾起阿飞方才被打落的短剑,拼近全力向自己的心口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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