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冷心

    夜深了，大街小巷一片寂静，陶然居附近的小巷里，忽然走进一个人。

    深秋的夜晚已颇有寒意，那人搓了搓手，靠在墙根不动，似乎在等什么人。月光照在他脸上，正是白日那说书人。

    片刻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巷子，径直走到说书人面前，递给他一个小包袱，压低声音道：“二百两银子，都在这里。你今夜就离开保定，永远莫要再回来。”

    说书人沉默片刻，接过包袱，道：“你放心，等天一亮我就出城。”

    男人紧紧盯着他，良久，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骗我，你记住，我虽没有他那么大名声，要弄死一个说书的还是跟捻死蚂蚁一般容易。莫让我再看见你。”

    说书人额头上渗出了冷汗，道：“小人不敢。”

    男人走出巷子，说书人望着他轩昂的背影消失，呆立了片刻，黯然长叹一声：“探花爷，小人对不起您。怪只怪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叫探花爷交错了朋友。。。。。。小人不想枉送了性命。“

    。。。。。。

    已是三更时分，听竹轩里，人犹未眠。

    龙啸云坐在灯下，脸色变幻。内疚，犹豫，挣扎，诸般情绪，接连闪过。

    他最终长叹一声，下了决心。

    如果他现在收手，之前他做的一切就都成了泡影。

    从很久以前走进那家关外客栈起，他就已经无法回头。

    面前的花梨木圆桌上，放着一封信。

    一笔熟悉的灵飞经，潇洒秀逸中透出劲韧筋骨，像极了他的那个兄弟。只是笔致稍显虚浮，似是执笔人手腕无力，在病中勉力写就。

    厚厚的一叠纸上，将别后相思娓娓道来，温柔安慰，道是虽有中毒之险，幸蒙唐姑娘相救，并因此结识武林前辈，只是误了婚期，心中愧甚。梅花再开之时，定当归来，从此携手世外，不问江湖事，不会再让她担心。

    写信人的歉意和爱意几乎能透过素笺，扑面而来。

    最末一张纸上，写信人又道，不知龙大哥身在何方，心中挂念之甚，若是龙大哥再至李园，务须看在他面子上好生款待，等他回来，再叙兄弟别情。

    如果不是三天前他在街上看到了那个匆匆赶来的神刀堂弟子，如果不是那弟子上次已见过他，知道他是小李探花的结义兄长，如果不是他说林诗音去了山寺中礼佛，半月之内不会返回，这封信已经送到了林诗音手上。

    “寻欢，寻欢， “龙啸云将那页纸紧紧攥在手里，颤抖地喃喃自语：“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没有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他交到了世上最好的朋友，他们是兄弟，李寻欢是真心把他当兄长。然而，他要再次背叛他。。。。。

    在通往保定城的官道上，龙啸云已安了人手，李寻欢只要一踏进保定城五十里之内，龙啸云很快就会知道。

    此时他只由衷希望，不至于被逼得动用最后一招。。。。。

    两日后，贼人夜袭李园，林诗音险些被掳去，龙啸云拼死退敌，中毒镖几乎不治。三天后他醒来的时候，林诗音在他床前，泪光盈盈，哽咽着道她愿意嫁给他。

    龙啸云却拒绝了她。

    平日雄健豪迈的男子，此时面色惨白，虚弱地躺在床上，甚至不敢看她一眼，声音里充满着压抑的痛苦和深情，说他哪怕为林诗音死一百回都是自己愿意的，并不需要她报答什么。何况，他怎能对不起寻欢。

    林诗音泣不成声，说她是心甘情愿的，她已决定了就不会后悔，除非龙啸云自己不愿意。何况，李寻欢已娶了别人。

    那一刻，龙啸云就像一个赤足长途跋涉穿过沙漠，双脚被荆棘沙砾刺得鲜血淋漓，终于到达了梦想中的绿洲的旅人，眼眶顿时止不住红了。

    他闭上眼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

    深夜，林诗音的香闺。

    透亮精致的琉璃罩中，灯芯上的火焰时不时跳跃两下。

    桌前坐着的人面孔冷白如玉，痴痴地望着火焰。

    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似麻木，是一种带着说不出的悲哀和冷漠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柔的“姑娘”将她惊醒。

    绿芙早已被林诗音打发去睡，但是实在不放心，哪里睡得着，见已近三更，林诗音卧房灯火犹明，忍不住进房，柔声劝道：“姑娘，安歇吧。”

    林诗音道：“我不累。”

    绿芙咬咬唇，脸色变幻，片刻之后，终于下决心开口：姑娘，你真的要嫁给龙大爷吗？ “

    林诗音娇柔的身子一震，良久，木然道：”龙大哥是个很好的人，我很感激他。“

    ”可是，姑娘…...你忘得了少爷吗？“ 绿芙忍不住道。

    林诗音眸中忽然掠过说不出的冷冽和悲哀之意，良久，幽幽地道：“忘得了忘不了又有什么关系？“

    她痴痴地盯着灯火，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忽然从眼中滚下，顺着面颊慢慢往下淌。

    绿芙凝望着她，眼里是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她忽然跪下，拉住林诗音的衣袖，道：“姑娘，婢子自知逾越，但我自十岁起就跟着姑娘，有几句话实在不能不说。”

    林诗音吓了一跳，道：“绿芙，你做什么？快起来。”

    绿芙却摇摇头，坚决地道：“等婢子把话说完再起来。”

    她想了想，目光有些悲哀：“姑娘5岁就到咱们家，老爷夫人不说，少爷对姑娘怎样，难道姑娘不知？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少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姑娘，连人家给块金橘饼，少爷都舍不得吃，干干净净地包起来带回家与姑娘分享。

    少爷读书练武那么忙，却每天都抽空来看姑娘；姑娘要有个不痛快，少爷心里比谁都着急；姑娘思念父母哭泣，那次不是少爷陪在身边好言安慰，想尽办法让姑娘开颜？

    等少爷长成人开窍后，更是把姑娘放在心尖子上。少爷这般人才，喜欢他的闺秀不知有多少，少爷可曾把别的姑娘瞧在眼里过？连那年刘大人替谢阁老家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小孙女保媒，都被老爷婉拒，老爷回家后就赶紧把姑娘和少爷的亲事定了下来，还不是因为老爷知道少爷心中只有姑娘？这保定城里又有哪家小姐不羡慕少爷对姑娘的情意？"

    林诗音眼泪已经涌出，哽咽道：“莫要再说了，绿芙，我知道他对我很好。可是自从他出道以后，心里装的事情就越来越多，就算他的心没有变，我在他心里却不是最重要的了。”

    绿芙急道：“我知道上次少爷伤了姑娘的心，但是姑娘也该为少爷想想，龙大爷是少爷最好的朋友，又是救命恩人，陈老爷子都说了心结不解，龙大爷就活不下去。少爷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龙大爷绝望而死，那少爷成了什么人了？“

    林诗音摇摇头，凄凉地笑了一下：“他顾念兄弟义气，我不怪他，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跟我说，却做出那种事。。。。。？他什么都瞒着我，我在他心里又到底算什么？ ”

    绿芙沉默片刻，道：“恕婢子直言，当日那件事，就算少爷与姑娘说了，姑娘就肯嫁给龙大爷了么？姑娘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飞少爷说破婚约之后，龙大爷离开李园，姑娘还恨过龙大爷一阵子。当日若是少爷来求姑娘，姑娘可肯理睬龙大爷？但是，姑娘连走路都怕踩着蚂蚁，若是龙大爷因此病死，姑娘心里又该如何呢？”

    “我，我。。。。。”林诗音嘴唇发白，她一直怨恨李寻欢瞒了她龙啸云之事，却从未好好想过，如果李寻欢真的来求她，她该怎么办？

    她知道她决不会答应嫁给龙啸云，并且也不会再想见到龙啸云。可是，她是否又真能看着龙啸云病死？

    此时心中虽不愿承认，却也隐隐感觉，若李寻欢真来求她，不管她嫁不嫁龙啸云，只怕心中从此永无宁日。

    绿芙接着道：”婢子当日只以为老爷和大少爷相继去世，少爷没了管束，又从未涉足过青楼，才会被烟花女子狐媚手段迷住失了分寸，因此也没深劝姑娘。如今想来十分惭愧。这次的事，婢子心里实在不安，都怪那日婢子身子不适，没跟着姑娘。但多年情份，姑娘只在茶楼听说书人几句言语，就信了少爷会娶什么魔教公主吗？姑娘到底还听见了什么，为何回来就哭了一天，姑娘何不告诉我呢？”

    林诗音脸色越发苍白，沉默不语。

    绿芙等了片刻，伤心地道：“姑娘，你连我也不信吗？”

    此言一出，林诗音纤薄的肩膀微微发颤，伸手拉绿芙起来，哽咽道：“绿芙，你我情同姐妹，我自然相信你，只是，只是。。。。。”

    她的眼泪忽然如急雨一般掉了下来：“茶楼里的人说，他虽为报救命之恩娶了公主，但是，他不会负我，大家都说我应效仿娥皇女英，与人。。。。。共事一夫。。。。。绿芙，我，我已经没脸再见别人。“

    绿芙呆住了。

    林诗音眼泪不停地流下,她想起那一天，她戴着帷帽与龙啸云从陶然居走出，却在门口被布政使之女赵小姐拦住。

    林诗音在李家长大，教养之责当然在李夫人身上。李夫人虽身子不好不喜出门，到林诗音十二、三岁闺秀该露面交际的年纪，还是带她把交好的人家走了个遍。

    李夫人地位尊崇，她们这一阶层的贵妇，哪个不是人精，见李夫人对林诗音比亲生女儿还疼爱，林诗音又生得玉为肌骨，秋水为神，美丽端庄，我见犹怜，因此对林诗音都极为亲热，千叮万嘱自家女儿要和林诗音交好。

    而人美到了一定程度，反而让人难以生起嫉妒之心，林诗音又多才多艺，品味高雅，因此那些闺秀也心甘情愿与林诗音交好，知道她与李寻欢订亲之后，都纷纷为她高兴，觉得两人是天作之合。即使李夫人与老李探花先后去世，也无损林诗音在闺秀圈中的地位。

    只有这个赵小姐，父亲是从二品大员，原先被人捧惯了，性子刻薄骄傲，到保定城后发现风头几乎全被林诗音占去，自从在街上见了李寻欢一面以后，更是神魂颠倒，念念不忘，心中未免对林诗音嫉妒之极，几次在闺秀聚会上寻衅，都被其他小姐挡了回去，不但没占到便宜，反而渐渐被排斥出了闺秀圈子，这下子心中更是恨透了林诗音。

    赵小姐美艳的脸上满是恶意的笑容和不屑：“哟，这不是我们林小姐吗？好久不见。“

    林诗音冷淡地回了一声"赵小姐“，便不再理她，扬着头向外走。

    赵小姐拦住她，得意地笑道：”林小姐这么匆忙，莫非是心里不痛快？其实林小姐何必担心呢？虽说探花郎知恩图报娶了魔教公主，但是青梅竹马的情份，有情有义的探花郎一定不会忘记的。你看上次他被京城花魁迷住了五，六个月，后来不也回头了嘛。虽然林小姐以后只能做妾，不过探花郎一定会待林小姐好的。“

    林诗音的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一言不发，挺直脊背向外走。

    赵小姐还想再说，龙啸云一把拦住她，压低声音怒道：“赵小姐，请你自重。”

    赵小姐虽有随从，但面对这么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心里还是害怕的，悻悻住嘴，等龙啸云走下台阶追上林诗音，才在后面不屑地撇撇嘴：“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投靠亲戚的孤女，仗着一张脸长得好一点，被人捧得公主似的，就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真配得上咱们文武双全的探花郎了？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还不是这么快就勾搭上了不知哪里跑出来的野男人。”

    林诗音闭上眼，整个人都在簌簌发抖，那日以后，她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千等万等，等来的却是差点被贼人掳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绿芙楞了片刻，忽然叫了出来：“不，这不可能。少爷决不可能这么做。 ”

    她蹙眉思量一下，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伸手将泪流不止的林诗音揽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劝慰，一边替她顺气。

    等林诗音的情绪渐渐安稳了些，绿芙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姑娘，婢子幼年时家中贫寒，连饭也吃不饱。婢子六岁那年，家乡大旱，眼看连野菜都挖不到了，弟弟妹妹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父母没法子，只好将我卖给过路戏班子。我不堪虐待，想法儿逃了出来，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有一次饿倒在街上，幸亏遇见少爷，少爷那时才八岁，见我可怜，求了李大人带我回府，又过了两年跟了姑娘，方才有了今日。若非少爷，婢子早已饿死冻死，或者被坏人欺凌死。”

    林诗音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她，想不到从小跟随自己长大，情同姐妹的侍女居然有如此悲惨的身世。

    绿芙接着道：“ 婢子早就发誓，要一辈子服侍好姑娘，报答少爷的恩情。姑娘不喜练武，婢子却求了少爷指点，这些年在服侍姑娘之外，日夜苦练，虽未行走过江湖，但少爷说我如今武艺用来保护姑娘不成问题，少爷出门的时候也放心些。 ”

    绿芙声音虽然温柔，眼里却全是坚毅神色：“这么多年，少爷如何对姑娘婢子看在眼里，婢子不信少爷会去娶别人。姑娘如果信的过婢子，我们今晚便收拾行装，前往关外，去寻找少爷。“

    林诗音愣住了。

    绿芙柔声道：“我知道姑娘从小不曾出过远门，关外苦寒，这次恐怕要吃些苦头。但是婢子发誓，便是性命不要，也定会护姑娘周全。姑娘，你难道就不想亲眼见见少爷，不想亲口问问他吗？万一有什么误会，姑娘岂不是误了终身？”

    林诗音秋水眸中神色变幻，显然有些意动。片刻之后，她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又变得极苍白。

    她凄然笑道：“绿芙，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姑娘。。。。”

    林诗音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带着悲哀的平静，淡淡道：“他若是已平安无事，为何至今连封信也没带回来？。。。。。。他能为报答恩情把我让给别人，又为何不能为报恩把自己送给别人？”

    绿芙急道：“姑娘还在为当初的事怪少爷吗？可是，少爷。。。。。。”

    林诗音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眼神恢复了冷漠：“就算他的心没有变，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了。若不是龙大哥，我已经死了。。。。绿芙，你不必再劝我，龙大哥，他会待我很好。”

    绿芙还想说什么，林诗音却倔强地摇摇头，示意她退下。

    绿芙心中长叹一声，闭上嘴走出门去。

    她何尝不知，林诗音的心结是什么。这世上哪个女人，不希望在情郎心里占据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位置？

    李寻欢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林诗音舍命，却心肠太软，牵挂太多，有许多东西，在他心中份量并不比情爱轻。

    绿芙可以想象，若是有人抓住林诗音要挟他们杀她绿芙，龙啸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李寻欢却不会，他会牺牲他自己救她们两个，若是救不了，他会陪林诗音死，却不会为林诗音去杀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已经不是李寻欢娶魔教公主的事是真是假的问题，而是林诗音对嫁给李寻欢已没有安全感。而龙啸云，却能为林诗音不顾一切。

    绿芙黯然回头看去，林诗音已经重新开始盯着灯火发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睡下。

    林诗音生得虽娇柔，性子却很倔强，看来是不会改主意了。

    只是，十几年的情份要如何放下？绿芙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少爷并未娶什么魔教公主，回来以后却发现林诗音嫁了龙啸云，会发生什么事情。

    所有的担忧，最后也只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只盼姑娘嫁给龙大爷后，安下心来好好过日子吧。

    林诗音要嫁给龙啸云，这个消息对李园所有的人来说自然如晴天霹雳。

    ”小人曾苦劝姑娘，道少爷对姑娘之情，天日可表，怎会变心另娶？这事儿定有古怪，劝姑娘等少爷回来再说，只是，小人人微言轻，姑娘道，她决心已定，不会再更改，三个月后不管少爷回不回转，她都会嫁给龙大爷，跟龙大爷回家乡去，永远不再回来。“老管家胡子直抖，终于把最艰难的话说了出来：“十五，便是姑娘与龙大爷成亲的日子。”

    一个个字，如惊雷般响在李寻欢耳边，他目光呆滞，失神地盯着前方：“宵小夜袭李园…..诗音差点被掳去…..诗音…..答应嫁给龙大哥。那封信，那封信为什么没到诗音手上？ ”

    胸腔里翻涌的气息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喉头蓦然一阵腥甜，李寻欢剧烈呛咳了起来，星星点点的血沫从唇边溅出，滴落在地上。

    “你…..！”

    “少爷 ！”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这一口血呛出，反而让李寻欢心头清明了些。他闭上眼暗自调息，再睁开眼时，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冷静：“我没事，只是一时气息岔了。”

    “少爷，你千万保重啊。”李全急得又跪倒在地，却根本不知该如何劝慰。

    “别再说了。 ”李寻欢袍袖一拂，将老管家托起，疲惫地摆摆手，“全伯，林叔，千万莫要让人知道我已回来了。”

    他的目光带着点歉意转向阿飞：”你们先住到永安客栈去可好？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阿飞的小脸早已变得铁青，沉默着点了点头，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眼睛里燃烧的怒火似乎要把那个不在眼前的人和他的名字焚烧殆尽------

    龙啸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