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了，龙啸云还未出现，李寻欢急了，遣了家丁到城里各处找人，自己也到大小酒家找寻，找到三更时分，最后竟然是在李园后墙外的一个小饭馆里找到了。
小店在一条小小的弄堂里，高墙挡住了日色月色，房屋大多低矮破烂。白日下了点雨，地上泥泞不堪。在此之前，李寻欢从未想过，就在李园一墙之隔，竟有这么阴暗，这么破落的地方。
小店很简陋，灯火昏黄，三五张漆面剥落斑驳的木桌，龙啸云伏在其中一张上，醉得不醒人事。小店主人也正缩在柜台后面，瞌睡得头一点一点，听到有人才睡眼朦胧地望过来，嘴里咕哝道：“可算找来了。老子以为今夜都得陪着这个醉鬼呢。”
李寻欢抱歉地笑了一笑，道：“店家，打扰了。” 放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扶起龙啸云向门口走去。
小店主人站起身，走出柜台准备收钱打烊，李寻欢才发现，这小店主人又矮又小，后背高高拱起，竟是个残废的驼子。
是不是因为如此，他才宁愿默默地在这里过他清苦寂寞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
李寻欢心中当然感到怜悯，但是他并没有露出同情的神色。因为他知道怜悯同情有时比嘲笑更让人受不了。
任何一个堂堂正正凭自己的劳力谋生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他又笑了笑，对店主人点点头，干脆将几乎被他拖着走的龙啸云打横抱起，运起轻功飞掠而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小店主人还站在门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发愣，良久，才喃喃叹道：“小李探花......”
这世上有人富贵有人贫穷，有人锦衣玉食无所事事，有人劳苦终日仅得果腹，
但是区分高贵者和卑贱者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衣着华贵，相貌堂堂的高大汉子，小李探花的救命恩人和义兄，一进门就拼命要酒，一声不吭地喝至醉倒。看小李探花进门时的疲惫又如释重负的神色和足上的泥迹，显然，已找了他许久。
也许，活得心安才是最重要的吧。
所以，无论他有多想回到过去那充满热血和豪气的生活中去，他还是甘愿守在这里，做一个卑贱平凡的小店老板。
......
当晚，李寻欢整夜未归，只打发人来和阿飞说了一声，阿飞早就料到他会留在听竹轩照顾龙啸云，一点也不惊讶，躺在床上想着龙啸云种种可能的反应及应对之策，几乎想了一夜。
阿飞估计有今日这么一出，龙啸云无论甘与不甘，怎么也没脸再在李园呆下去。依阿飞的愿望，龙啸云在外面自生自灭，永远不要再来烦李寻欢最好。当然，以阿飞对前世龙啸云的认知，这个可能性太小。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寻欢真心把龙啸云当大哥，自然束手束脚，阿飞可没这顾忌。
前世李寻欢对龙啸云毫无防备才会吃亏，今世有阿飞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寻欢再被龙啸云伤害。
至于李寻欢，当然是彻夜无眠。
有过照顾醉鬼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种很愉快的经历，安安静静蒙头睡觉的那种还好一点，也许喂几次水，擦几次汗就行了，遇到那种哭笑不休，自言自语，不断高喊“拿酒来”，甚至上演文武行的，足以把人闹得筋疲力竭。
龙啸云倒是没怎么闹，但是不断迷迷糊糊嚷着“水”，李寻欢把他扶起喂水，竟被连杯子带手一把握住，龙啸云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诗音”，叫几声之后，又一头睡倒，鼾声震天，没多一会儿又再次嚷渴。
李寻欢看着神志不清的龙啸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已经矛盾痛苦了太久太久，不可否认的是，阿飞嚷出真相，李寻欢在最初的震惊无措后，心中是有如释重负的解脱感的，但是龙啸云的痛苦又让他难受万分，因着这份隐隐的解脱感，他越发觉得对龙啸云不起。
当日他遇伏伤重，龙啸云不仅银枪挑了卜霸，把他抱到镇上请大夫诊治，还悉心照顾了他半个多月，嘘寒问暖，无微不至，龙啸云年长了李寻欢十岁，行动之间全是成熟男子的沉稳和体贴，性情却又开朗豪爽，长相又神气，这是李寻欢父兄俱亡后第一次又有了温暖安全的感觉，两个人很快便互相引为知己，结拜为兄弟。
李寻欢惦记着林诗音一人在家难免凄惶，伤势略好一点便急着动身，龙啸云自然一路护送，李寻欢当时满心欢喜，知道龙啸云居无定所之后，说龙大哥若是愿意，李园以后就是龙大哥的家。
回到李园的那天飘着小雪，红梅开得极艳，他们走进后园的时候，林诗音正裹着一袭火红的狐裘披风坐在小楼的栏杆上数梅花，一眼望过去，洁白的新雪，鲜艳的红梅都成了她的陪衬。
这一眼，便是孽缘。
不知龙啸云受此打击，会不会又想不开。不解开龙啸云这个心结，李寻欢和林诗音在一起，也无法安心。
凝视着龙啸云，以前读过的佛经中的一句话隐隐浮上他心头：“有情皆孽，众生皆苦。”
他，该何去何从？
天色微明的时候龙啸云终于安静下来，李寻欢疲累之极，不知不觉趴在桌上也睡了过去。
龙啸云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明，
阳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
明亮的光线让龙啸云觉得脑袋里有千百个锤子在乱敲，不由得轻轻呻吟一声，抱住了脑袋，用袖子挡住阳光。
好不容易熬过排山倒海的头疼，龙啸云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昨日那巨大的痛苦立刻重返，他继续抱着头，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几乎宁愿自己一睡不醒。
很久以后，他终于放下袖子坐起身，便看见了伏桌而眠的李寻欢。
李寻欢还穿着昨日的衣服，脸侧着伏在手臂上，长长的眼睫安静地合着，脸色有些疲惫，黑发如瀑流泻到背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显然是照顾了他一夜没有回房。
龙啸云凝视着他，眸光暗沉，眼神变幻，各种杂乱的思绪一一从心头闪过，最后终于叹了口气，起身想把他抱到床上去睡。
他才一动，李寻欢立刻惊醒，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大哥”。
即使鬓发有点蓬乱，眼神迷茫，颊上还留着几道被衣袖上的刺绣压出来的印痕，他看起来仍是该死的俊美.....
初醒的懵懂散去，李寻欢望着坐在床边脸色憔悴的龙啸云，有点担心地又叫了一声“大哥”。
龙啸云叹了口气，道：“寻欢，让你担心了。”
李寻欢忧心地瞧着他，道：“大哥觉得怎样？”
龙啸云垂下头，不去看那双充满着关切，歉意和真挚的友情的清澈眼眸，良久，才低沉地道：“寻欢，大哥对不起你。”
李寻欢诧异道：“大哥何出此言？”
龙啸云叹息一声，道：“这半年，你和诗音都受委屈了，一切都是大哥的错。”
“大哥......”
李寻欢设想过龙啸云醒来后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想过这种，一时愣怔着不知该说什么。
龙啸云苦笑一下，道：“当初我向你求娶诗音，问都没问一下诗音订亲没有。愚兄是不敢问，怕一问之下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和诗音站在一起，谁都能看出是一对璧人，愚兄却偏偏视而不见，一个劲儿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你们只是兄妹情深。后来你出去寻芳，我更加安慰自己，说你果然没那么在乎诗音。寻欢，我这件事做得......实在是太过小人，昨日我思来想去，简直无颜再见你。”
“大哥......”
龙啸云做个手势止住他，眼睛已经有点发红：“昨日阿飞小兄弟的话，像是当头棒喝，打醒了我。这些年我闯荡江湖，自诩为重情重义的男子汉，谁知一遇到考验，便原形毕露，险些做了抢兄弟未婚妻的无耻小人。”
李寻欢做梦也没想到龙啸云会说出这番话，一时心中极其震荡。龙啸云这番话可谓诚挚坦荡之极，若非有勇气有担当的男子汉，岂肯如此直陈己非？
龙啸云，不愧是个响当当的好男儿。李寻欢又叫了一声“大哥”，眼眶也已发热。
龙啸云起身，上前两步握住他的臂膀，道：“兄弟，你对人太好，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让别人难受。只是你这脾气，行走江湖只怕要吃亏。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今后你和诗音就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愚兄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你们平安。”
两个人互相握住手臂凝视着彼此，眼睛都湿了。李寻欢道：“大哥，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大哥要是愿意，我们当然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龙啸云点头，片刻之后，却又长叹一声，道：“兄弟，我恐怕得离开一阵。”
李寻欢愕然：“大哥......”
龙啸云苦笑一下，道：“不瞒你说，愚兄活了三十岁，还是第一次真正爱上一个人。诗音那样的女子，本就也只有兄弟你这样的人中之龙才配得上。愚兄虽已决定放下，但是，只怕得过一段时间才能真正想开。”
他说得句句磊落，又入情入理，李寻欢反驳不得，只是心中越发难受，望着龙啸云说不出话。
龙啸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兄弟，你放心。我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一定回来看你和诗音，咱们兄弟再一起喝酒......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带个嫂子回来。”
李寻欢点点头，握紧龙啸云的手，郑重道：“我等大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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