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山林幽深道路漫长。
明越脑子乱得很, 给白室长发了个报平安的短信,便将手机关机了。
山中更深露重, 此时正值中元节刚过,天边明月异常明亮, 明越抬头望着月亮, 寻找北极星的方位, 提着包, 拖着沉重的步伐, 独自一人穿越鬼影重重的密林。
夜很安静。
快两点了。
明越沉默行走在林间,鞋底摩擦枯叶声擦擦, 金银色的月光照亮她归去的道路。
距离下榻宾馆还有很远吧。
我可能走不到。
鬼公交肯定早就走了。
只能先出山, 在天明前,找到一个公交站, 搭车进市里吧。
明越想着想着, 慢吞吞哭起来。
鬼潮过去后, 林间冷月凄请也没个风声, 小姑娘越哭越大声, 最后哇哇叫, 眼泪断了线似的落在地上背包中,落在裸/露刀背的明家刀上。
她以为自己不担心的。
然而, 直到误闯枉死城,听到平等王和转轮王谈话, 明越才知道, 自己一直是口是心非。
她担忧明业从始至终对明家只有利用。
她担忧父兄之死是转轮王的阴谋。
如果以上假设成立。
那么, 明越这十几年来与明业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将无处安置。
明越无颜面见父兄的英灵。
甚至,在没有今晚这一番“偷听”前,明越都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明业”说一句,明定海和他自己的死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但凡有一丝转轮王主动或故意促成的意思在里面——
她作为明家第七十二代最后一人,都将穷其一生,割舍情谊,为父兄复仇,斩阎王于马下,掀翻地府,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哪怕被世人唾骂忘恩负义。
哪怕此事难度比山高比海深。
都无所谓。
人活一口气,总有取舍。
明越选择舍情取义。
然而,幸好。
幸好这一切都是揣测。
明业来一道人间,沾染了烟火气。
他为了明家人,真正地,从地狱走进人间。
这真是太好了。
明越揉着肿趴趴的眼睛,心中叹气。
这些想法,恐怕这辈子她不会和明业谈起。
还是踏踏实实带进坟墓,化成飞灰吧,被知道了真是伤人伤己。
理清思绪,明二哥擤鼻涕,揉搓蹲麻的双腿,提着沉重背包接着往前走。
一小时后——
眼前依旧是重重山重重,烟云雾罩,黑夜无踪。
明越:……我靠。
此情此景,和迷失在枉死城有得一拼。
明越再看一遍北极星,确定没错,接着走。
身后走过的密林中,几个影子闪过。
又半小时后——
明二哥:“……”
面前这个垭口看起来有点眼熟。
小姑娘再次确认方向,闷头走。
身后灵:“……”
再半个小时后——
明炸毛:“……”
靠,这个林子口我已经是第三次遇见了。
很好,我迷路了。
明越抱着包,软趴趴坐在地上,唉声叹气。
背后灵:“……”
两“人”推挤起来。
“你去。”
“不你去。”
“我如何去得!阳间不该是我来的地方!”
“那我又凭什么现身,此刻不该我当班!”
“因为明家女认识你,成吗?”
明越竖起耳朵。
总觉得一股子阴气盘桓在身后,她悄悄握紧刀柄,打算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宰一双。
随后,只见一阵黑气汇聚,洒满枯叶的土地上长出来一颗鬼头,随后是血红长舌,修长身体,穿麻鞋的双脚,最后一顶雪白高折帽落在脚边,被这只鬼捡起来,戴在头上,端起芴板。
“……”
此情此景,面怼大鬼从地面上从头长到尾,明二哥也吓得汗毛从头炸到脚。
哈!
酆都果然人杰地灵!
人家地里长土豆红薯,这儿地里长白无常!
明二哥啧啧称奇。
于是。
三点半的凌晨,一人一鬼沉默对视。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沉默是今晚的尴尬癌。
白无常咳嗽一声。
“明二。”
明越:“……”
明越抱拳作揖:“见过无常大人。”
“好巧啊,大人酆都公干吗?”
白无常不答,“深夜无事为何游荡林间?”
明越抠脸,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绕圈子:“大人你们还计较白天黑夜吗?”
“照理说,不该是深夜才是好时候吗”勾魂使嘛,谁白天干活。
白无常:“……”
白无常:“聒噪。”
明越:“噢。”默默闭嘴。
又是一阵沉默。
还是那句话,两个尴尬癌晚期相遇,无药可救。
林间,崔判见此,深深叹了口气。
该指望谢必安【注】什么。
能指望谢必安什么?!
崔判踢了一脚石头。
滴溜溜。
明越眼看着一颗小石子无风自动,从密林子中窜出来,正正好嘣在白无常脚面上,石头尖锐划出一道痕迹,散发丝丝漆黑鬼力,白无常棺材脸,好像遭遇“石子灵异事件”的不是他似的。
明越指出:“大人,你脚烂了。”
白无常:“无事。”
“更深露重,速速离去。”
明越摊手:“我也想走,您看看我裤腿上的露水湿痕。”
“走了俩小时了,还没出去。”
白无常平举死人手,呆板指路:
“前行三里,右拐进枣子林。”
“之后直行五里,看到一大片巴豆林,走出去就能看到公路了。”
明越试探道:“城际公路吗?”
白无常面无表情反问:“除了阳间政府会修路到深山老林,还有哪家资本家做这事吗?”
明越打哈哈:“多谢,多谢大人指点。”
“回去立刻给您烧上一斤三千万。”看着白无常眼皮跳,她忙改口:
“不不不,两斤,两斤。”
白无常:“……”
我一个地府官职鬼差,吃天地供奉,稀罕你那几张冥币。
他鼻子喷气,“算你识抬举。”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好好在学校学好本领才是硬道理。”
“没事别瞎逛瞎想,乱了心思。”
明越:“???”
抬起头,她问:“大人,您这是帮谁带话呢?”
暗处崔判已经快要叹气三连,心中暴捶白无常三百遍了。
白无常面色一停,“你想多了。”
明越鸡贼回应:“噢。”
“那,再次感谢大人指路,我这就去啦!”
说完,给白无常鞠躬,拎着大包轻快走进林间,眨眼不见。
白无常立在原地,目送她走远。
片刻后——
“崔判,我说的,尚可吧。”白无常不确定道。
崔珏从黑林间走出来,万年冰山脸永远看不出他此刻脸色臭不臭,只听声线死板板回答:“你觉得呢?”
“真是勾魂使做久了,说话都直来直去。”
“转轮王是让将明二送出去,迷路深林过夜实在不美。”
“你可好,卖的可以当裤子了。”
白无常:“……”
喵喵喵?
崔判鼻子出气,“行了,任务完成。”
“后事擦屁股让十殿自己去做。”
“省的他整天跟没毛屁股的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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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过的波澜壮阔,心惊肉跳。
明越心境平和,一些负担放下,一些决定也要做起来。
去到下榻地点公车不少,明越打着哈欠站在公交牌底下,渝洲天气炎热,大清早天气就热情似火。
片刻后。
明越还在和等车嬢嬢热情拉呱,车就来了,跑上去,迎面撞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他直盯盯看过来,在清早六点乘客稀少的公车内,径直朝明越走来。
明越:“……”
明越先发制人:“君哥,早啊。”接着抬起脏乎乎的爪子摇晃。
君蔚然看上去生气极了。
也不知道大清早哪来这么大火气。
“你跑哪儿去了?”
“一夜未归,斩鬼师协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亡魂专列是那么好上的吗!”
君蔚然压低声音,却按捺不住火气,几个老大爷闻声望过来。
明白了。
这是室友回去带了消息,李仙洲遣人各条线路过来找明越了。
明越心中感动,拉着君蔚然往车厢后方的双人座挤过去。
君蔚然一把甩开明越的手,瞪她一眼,转身往后面走。
明越:“……”
明越摸摸鼻子,心道棘手。
两人坐下。
明越首先道歉:“实在不好意思,给大家填麻烦了。”
“我脱困之后第一时间给白琳琅发了短信,刚才抵达公交站给她打了电话。”
“并不是随心所欲闹着玩。”
“回去之后,我一定和李老师好好道歉,好好写检讨,是我莽撞了。”
君蔚然扭过头去,晨光映在脸上,隐约看见熬夜的眼袋和黑眼圈。
“你用不着对着我道歉。”他硬邦邦说道。
“我不过是被辅导员安排,一起出来找而已。”
明越沉默片刻,“我明白。”
“总归,还是要谢谢你,君哥。”
渝洲公交车风狂野,特别是现在大清早,人不多,司机师傅甩开膀子放飞自我,全车人被甩的东倒西歪,常年坐车经验丰富的老爷爷老奶奶倒是屁股稳如千斤顶。
急转弯过后。
明越被甩向左边,她心惊,赶紧撑住,生怕名节不保,一个饿狼扑食抱住君蔚然——却见男生隐约调整姿势,似乎准备好接住她,但是见她撑住了,又赶紧冷漠端正坐好。
明越:“???”
男人心,海底针。
明越由己及人,心中揣测,颜峻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性无常的人。
一路沉默,直到到达距离宾馆最近的下车点。
清晨热汗湿透T恤,君蔚然没有帮明越提包的意思,一脸冷漠走在前面。
明越后面跟着,准备好言辞,开口道:
“君哥。”
“现在时候不太合适。”
“关于君叔叔……总之,一些情况,返校之后,如果你时间方便的话——”
“——我们谈谈?”
“我可以把老哥约出来。”
君蔚然没回头,“有什么可说的。”
“人都死了。”
是啊。
你爸死了。
我爸也死了。
可是你爸不是因为我爸死的。
以前我心忧猜测,今日我理直气壮。
“自然是有可说的。”
明越打断道:“约个时间吧。”
“就当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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