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鱼鳞, 在人生步步向前时, 层层包裹过去,当你惊觉有什么不对, 在想回头去剥离寻找时, 才发现, 它们已经粘连在了一起,血肉不分。
头顶上碰撞激变的阴阳气团有渐渐细弱的趋势,明越望着,心中算着时间。
她从没觉得自己记性差。
然而, 真到了去抽丝剥茧反复回忆以前从没怀疑过的事情时,才知道,似是而非没有“强调”过的记忆有多不靠谱。
面前说话的亡魂带着和转轮王一模一样的脸。
明越几乎分不清楚。
她甚至想不起来, 哥哥小时候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残留下来的, 不过是一个大概的音容笑貌,性天赋。
她记得他性忽冷忽热。
也记得他身体不好。
多可悲啊, 明越心道。
我忘记了。
苛求一个小孩子记忆亲长的明确特征, 真是难为人了。
但明越记得感觉。
所以她分得清,十六岁前的哥哥和十六岁后的转轮王。
小时候她不懂, 不懂为什么明明是一个人, 却感觉完全不同。
然而,“他”知晓的, 他也知晓, 两人的记忆没有丝毫不同。
后来她隐约明白了, 却已经和转轮王建立了深厚情谊。
他撑起了父母双亡的明家,带着小明越出走帝都,熬过了明定海死后所有的苛责非议,带着妹妹下属重新在金陵建立势力,重新开创局面,名满南华夏。
明越是爱憎分明的好孩子。
这些,她都明白的。
所以,她不说,也不问。
转轮王是明家所有人的心血,包括父母兄长,也包括明越自己。
仅此而已。
“……第三个愿望其实很有玄机。”
“成果是伟大的,过程是辛苦的……”“明业”拆开纸扎猪仔,又叠成一头驴,“轮回的唯一路径就是通过轮回池,阎王也不例外。”
“但是轮回池很玄妙,它是一个叠加机制,你弱它就弱,你强它就强。”
“这对普通投胎的六道灵魂来说,挺好的。”
“但对转轮王来说,就有点惨。”
明越:“怎么惨了?”
“轮回刀绞吗?”
哥哥笑起来,“话本看多了吧。”
“生命的诞生讲究阴阳平衡,也讲究起点一致,每个灵魂差异值应该控制在一个极低的范围内,智力、体力等的些微差别已经是天道容忍范围的极限了——如果转轮王毫发无损地出生,带着地府中全部的鬼力,那估计我出生当晚,咱们明家就会被天火全部劈死。”
“阎王受了很多罪,他的出生很不容易。”
说完,他将手中的驴递给明越。“看,我折的,比你折的好看吧。”
明越接过驴:“……”
没好气瞪“明业”一眼。
“能量的作用机制需要互相冲抵。”
“阎王投胎很痛苦,轮回池轮回他也很痛苦。”
“然而轮回池同时还肩负着监控六道转世的责任——它一定要稳固如磐石。”
“这就是老爸第三个愿望的原因。”
“明业”摸摸妹妹的脑壳。
明越没吱声。
“这就是你变哪吒的原因吗,哥。”小姑娘单刀直入。
“明业”:“……”
“咳,是母亲怀孕时间长,不是我变哪吒,好吗。”
“不过,母亲的身体却是因为转轮王投胎的原因,被完全拖垮了。”“明业”低下头。
明越心酸,嗯一声,“是啊。”
“怀孕就是一个生命寄生另一个生命。”
“谁会受得了阎王的寄生,就算是已经弱化过很多的。”
捏捏妹妹的脸颊肉,“明业”笑道:“所以啊,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
“老妈生下你的时候,身体已经很差了,所以才没两年就……”他一顿。
“归根结底,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明越抱住哥哥,闭上眼睛:“也不是你的问题。”
“明业”慰藉,“好吧。”
半晌安静,两兄妹安安静静坐着,一个烧纸,一个看纸。
“在枉死城过得好吗?”明越低声问。
“挺好的,管事儿的平等王是转轮王哥们,我在枉死城呆的太平开心。”
“轮回现在也稳固了,第一批投胎我说不准就加塞了。”
“好歹也是为挽救轮回献身的人啊。”
哥哥半假半真开玩笑道。
“那真是太好了。”明越小声说,眼泪聚在眼眶里,她垂着头,液体糊住了视线,“哥,你投胎做我儿子吧,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明业”:“……”
“我是小时候揍你太少了吗明越?”
“三年一打,上房揭瓦啊你这是。”
哥哥真诚发问。
明越扑哧一笑,“我开玩笑的。”
“明业”翻眼睛。
明越看着他,颇有喜感。
转轮王老哥实在是太端着了,翻白眼这动作下辈子估计也不会出现在他脸上。
现在可好,“明业”亲哥一下圆了明越十几年的愿望,好好开了一回眼。
“越越,你二十了吧。”“明业”戳着新烧的一只鹅,问道。
明越:“嗯,干么?”
“明业”:“没干么,问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明越:“……”
空气忽然安静。
明越塌着声音问:“啥意思啊。”
“哥你才十六吧,干啥,没早恋想从我这儿套话自己间接感受感受?”
“明业”似乎脸红了红,“瞎说什么。”
明越“噢”一声,斜眼瞅他。
是呢,是呢。
现在虽然是哥哥,然而心理年龄来看,未必他处处都比我大呢。
他是永恒的十六韶华。
我不是啊。
明越心中有点酸涩又有点好笑。
“我明白,我明白的。”她放柔声线,安慰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哥哥。”
“父母和你都不在了,明家七十二代就我一个。”
“轮回稳定了,转轮王指不定哪天就跑回地府干架去了。”
“孤零零我一个,你希望有个人——不说照顾我,至少有个人陪伴我,是吗?”
“明业”看起来又要眼眶流血泪了。
“所以啊。”
“真要不好寻摸的话,妹,有几个掏心掏肺的朋友也不错。”
“哥担心你啊。”轮回在即,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我怎么能不担心。
“别担心,别担心。”明越拉着哥哥的手,笑嘻嘻。
“明业”无奈望着她。
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小时候明越的尿布片子“明业”换的都比明定海多。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毫无所图的亲人啊。
明越凝视兄长泛出血光的眼睛,话到嘴边,“有的。”
“所以——别担心。”
“哥,我会过得好,过得很好的。”泪水涌到了眼角,被明越咽回去吞进肚子里。
“……”
“明业”探究道:“真的?”
明越吸吸鼻子,点头,“他是我同学,我们算是知根知底了。”
“他家不是斩鬼世家,是世俗中的一个姓氏,家里有企业,教养也很好,脑子好使,人可以的。”
将冤大头颜峻的基本情况说完之后,不待“明业”深问,明越赶紧岔开话题:
“哥,你知道转轮王移植阴眼的事情吗?”
“明业”思路被打断:“什么阴眼?”
“他用的就是我的身体,我没有阴阳眼,你知道的。”
明越沉默,点头:“是,给阎王的灵魂托底,根本就生不出阳眼了。”
说不出感想,明越心酸酸的,她将脑袋靠在兄长肩膀上,鬼魂的温度冰凉冷酷,似乎连她的脑浆都能隔着颅骨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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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道的时限不长不短。
外头,安雪茹最先完成祭祀,面色如常返回,很快在树林间找到了跪地擦眼泪的白室长。
“还好吧。”安雪茹递了一包手帕纸过来。
白琳琅擤鼻涕,瓮声瓮气道:“没事儿,弄完了。”
“明越呢?”
安雪茹朝西边努嘴,“自己看。”
白琳琅朝西边望去,只见两开金色屏障竖立在地面上,狂风劲吹,灰雾漫天,隐约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在阴阳道中,坐在石头上。
白室长:“……”
看表,白琳琅道:“靠,她这时间有点久啊。”
“明越可是咱仨最早开阴阳道的。”
安雪茹:“反正没事,等等吧。”
半小时后——
白琳琅:“还有十分钟就十二点了。”
“咋整?”
安雪茹:“是啊,阳间计时一日结束前,一定要让亡魂回去啊。”
白琳琅:“而且,我们还要赶上回市里的公车……”
“走,凑上去看看,提醒一下。”
安雪茹蹙眉:“不好吧。”
“和亡亲说话,咱们这样……明越她做事有章法的,肯定定的有闹钟。”
白琳琅摇头:“你想想她之前半个月的状态。”
“这回的酆都祭祖对她很有意义,她连续这么久了,精神都不太好。”
“我怕她心急情又急,给忘了。”
安雪茹迟疑,“行吧。”
俩人蹑手蹑脚凑上前。
阴阳道不排斥活人,扑面而来的阳气壮阔雄浑,俩室友正好看见明二哥泪流满面的样子。
白琳琅、安雪茹:“……”
两人齐齐卧槽一声。
“什么情况!”
“这还是我那个脚踩诈尸鬼的明二哥吗!”
“吓人,看她这个样子,比遇见鬼打墙还恐怖。”
两人一沓还没聊完,只觉得拂面狂风更猛烈,面前的阴阳道瞬息崩解开来,黄金玻璃片四散飞溅,云端的阴阳气团爆炸开来——低头看,走来的亡魂已经飞快退去,顺着阴阳道崩溃的方向,如当初一样,很快的来了,又很快的走。
明越喊一声:“哥!”
说完,跟着追上去。
俩室友:“……”
俩室友:“???”谁?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明越已经冲上去,追着奔进了阴阳道崩解的来源处,眨眼间,风暴消散,鬼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白琳琅、安雪茹:“……”
一秒安静,两人争着抢着、一个赛一个高声的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明越她掉进去啦!!!”
“要死了要死了!!!那沙雕冲进去了啊啊啊啊啊!”
“咋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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