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思只弯腰拾物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再起抬头时,对方已经不见了身影。他只好把短笺夹回书中,准备收拾东西下楼。
这一收拾,他就发现对方虽然模样看着文静持重,却是个丢三落四的性子。
忘了带上这本刚抄好的书不说,那条遮眼的绸带被叠得平平整整,挂在椅背上,竟然也给落下了。
这要是身边没个伺候提醒的人,可怎生是好?
陆九思替对方担忧了一会儿,把绸带小心收好放进怀中,捧着满叠书走下楼,打算向藏书楼的守门人打听打听。
要是能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也好把他落下的东西还回去。对方看样子就是个知情识礼的,如此定然要答谢他,这一来二去说不定两人就能慢慢熟悉起来,做个朋友。
“先生。”陆九思捧着书哒哒地跳下木梯,遥遥对守门人喊道,“有件事要麻烦你。”
守门人埋首读书,不时以手指沾点朱砂,在字行间圈点勾画,浑然不察外物。听他下楼,只哑声道:“要借的书自己填上册子,还来的木牌放在那边。”
陆九思把一叠书放在桌上,支臂架在书堆上:“不是借书的事。那些小事我自个儿做就好了,哪里麻烦得到先生?”
守门人道:“上旬你才偷了老魏的酒,今日又嘴馋了?”
“哪能呢?”陆九思道,“师生互通有无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再说也是先生你馋了,才告诉我魏教习都把酒藏在……”
“到底什么事?”守门人合上书,抓了把乱糟糟的白发。
他的模样只三十出头,高鼻深目,再年轻一旬的时候约莫也是个美男子。但华发早生,有若繁星,又疏于打理,乱作一团,远看着要老上二十岁不止。
听说他祖上也曾阔过,这才能凭借稀松平常的修为,在学院里捞了个藏书楼守门人的闲职。一众弟子对他玩忽职守,常在白日就喝得烂醉如泥的行为颇为不满,只有陆九思与他臭味相投,沆瀣一气,关系很是不错。
陆九思笑嘻嘻道:“方才在楼上看书的那位师兄姓甚名谁,先生你知道么?”
守门人翻了翻被扔在一旁的名册,懒散道:“今日来楼中借书的弟子,你是头一个。”
陆九思目光一转,又问:“那有教习来过吗?”
“你问这些作甚。”守门人随意扫了眼他堆在桌上的书,抽出《金函玉镜》和《阳遁九局》两本,“这两本对你没好处。权当上次你匀给我三壶酒的谢礼。”
陆九思惊讶道:“他也是这么说的。”
守门人嘿了一声,显然是知道些什么,就是不想告诉他。
“先生,是他落了一本书在楼上,我才急着找他。”他拿起那本素面的书册,扬手道。
守门人接过书册,翻了两页,起先不过随手翻阅,后来便越看越慢,口中啧啧称奇。
“先生?”
守门人问:“你说是他落下了这本书?”
陆九思:“是啊。”
守门人笑了一声,合上书道:“真要是他的东西,他怎的会忘了带上?这书是他送给你的。”
陆九思正要道对方不只忘了带上这本书,听到后半句话,惊讶道:“送我的?”
“你没看到书中夹的纸笺吗?”守门人抽出短笺。
陆九思道:“可……”
“这书摘自《秘藏通玄变化六阴洞微遁甲真经》*,删繁就简,去芜存菁,正是阵法入门的上乘之作,与你借的这些书正好相辅相成。”守门人道,“你别急着说不是。学院中修习阵法的人那么多,有谁修为像你这般低?摘书的人特地删去的,都是你现下修习不了的阵法。”
陆九思脑袋发胀:“你的意思是?”
守门人轻笑道:“这书就是他为你写的,不送你,还能送谁?”
陆九思:“……”
守门人见他状似不信,将书抛了回来,道:“你自己看看。”
陆九思接过书,翻了两页。果真像守门人说的那样,书中内容浅显易懂,正适合他这样的初学者看,布置的练习阵法也经过精挑细选,对修为境界几乎没有要求。
更妙的是,书中还穿插着许多修真界的掌故,诸如“崔剑仙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剑魁”。虽说与阵法无关,却正好解乏,免得性情浮躁的读书人失去兴致。
……如此种种,简直就像是为了他量身定制的。
“他给你,你就收着罢。”守门人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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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思捧着那一叠书走回教舍,整个人还有些飘飘然,似是脚跟混不着地,浮在云雾里。
他想着自己和对方萍水相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就当得起对方赠书之礼了?难道古话说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当真不是骗人的?
走到教舍门前,他险些和一个冲出门的同窗撞了个满怀。好在对方侧身避过了,又猛地伸手拉住他道:“陆九思,你去哪儿了?!”
陆九思:“嗯?怎么了?”
同窗满脸焦急之色,扯着他的衣袖就往教舍走:“快走快走,里边都快为你打起来了!”
他一边走一边道:“已经有人去找教习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你说你,迟到便迟到,托人请个假很难吗?这要是当真闹大了,要怎么办是好哦!”
同窗推开教舍的大门,陆九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他絮絮叨叨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教舍里,二三十位同窗围作半圈,似想拉架。
可惜在圈子中心的两位,没有一个是他们能拉得动的。
江云涯并指作剑,衣袂翩飞,端的是剑气凌人,直冲霄斗。其他同窗根本不敢上前,崔折剑伸手想拉住他的衣袖,还没碰到就被剑气冲得脚下一个趔趄,只能作罢。
被他剑锋所指的人,却神态安然地坐在课桌上,双脚不沾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一双沾了蜜糖似的金色双眼在众人之间逡巡,冷漠中带着点讥讽。
“我再问你一次。”江云涯厉声道,“你把小师叔藏在哪了!”
澹台千里右手持着一把戒尺,左手两指在尺身上寸寸拂过,像是孩童捧着心爱的玩具。他眯起眼,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道:“本尊也再说一次,今日不曾见过他。”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江云涯将指一横。
站在两人中间想要劝架的崔折剑立时遭了池鱼之殃,他拔剑、横臂、拆挡一气呵成,最后还狼狈地翻了个身,才避过了那道剑气。
澹台千里双手撑在桌面上,偏了偏头,任那道剑气擦着他的发丝而过。
他伸手握住被斩断的一截细发,看着江云涯笑了一笑:“既然不信,你问本尊作甚?”
话音方落,他纵身跳下课桌。
他身量只是个半大孩童,双腿离地也不过尺许,落地时却像裹挟了千钧之势,地动山摇,震得乙舍同窗都站立不稳,身子一晃。
他手中那把戒尺看似精铁所铸,重量却百倍之,甫一擦过课桌桌沿,就见木屑乱飞,身碎骨裂。
更有那站得稍近的同窗,听到了戒尺带起的猎猎风声。那声音似呜咽,似长泣,更像是旷野上的回响,高崖边的海潮,直叫人头皮发麻,恨不得捂住双耳远远避开。要是被这把戒尺擦碰到丁点儿皮肉,怕不登时就是皮开肉绽的下场……
“本尊虽持弟子礼在学院修习,也忝列客座教习之席,今日便教教你什么叫作尊师重道。”澹台千里稳稳平托戒尺,看向江云涯。
江云涯神色如常,道:“你要打,那便打,别找什么借口。”
他想起对方曾想要和小师叔同住一屋,又曾在课上出言嘲笑,当真是劣迹斑斑,死有余辜。今日小师叔不见踪影,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对方。即便不是对方做的,这就权当秋后算账也不错,便又道:“谁输了,就任对方处置。”
澹台千里危险地眯起眼,手掌在戒尺边缘一压:“这彩头本尊不感兴趣。这样罢,你若输了,本尊也不找你,只把账算在你那小师叔身上。”
崔折剑听两人越说越不留余地,着急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陆师兄也未必就真的出事了……唉!”
眼见那剑气势起,戒尺光寒,崔折剑也顾不上喊,默默抽剑护住了自己,捎带着连近旁的同窗也帮着挡了一下。
同窗心有余悸道:“教习怎么还不来,这要是——”
“来了来了!”有人喊。
“看样子来的不像是教习啊……糟了糟了,是哪个冒失鬼,怎么就闯进去了!!”
崔折剑担忧来人被误伤,便要提剑回护。奈何修为不济,还是慢了一步。
“误会!都是误会!”
陆九思把一叠书扔给同窗,匆匆冲进教舍。他觑准就要交上手的两人,以身挡在双方之间,一手握住江云涯的手腕,一手按住澹台千里的肩膀,连声道:“我没事,真的!你们千万别伤了和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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