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把江云涯困在阵里,捏碎木牌就可以一走了之,连走了之后的事都想妥当了,没想到非但没走成,还被江云涯来了个瓮中捉鳖,顺带着秋后问斩。
要怎么解释才能保住小命?
还是想想纳戒里收了什么法宝,可以让他在江云涯的怒火中侥幸脱身?
“小师叔想好怎么解释了吗?”江云涯笑着问。
陆九思看着他乖巧蹲着的模样,再也不敢把人当成什么弃犬了。这分明是小狼狗,会咬人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害怕。”
试想一个正常人突然之间被黏着叫小师叔,也会觉得不对劲,尽力想要避开。他的反应并不足为奇,要是当真毫无芥蒂地认下了江云涯,反而古怪。
陆九思自认这样的说辞应当没太大问题。
江云涯又问道:“怕什么?”
“怕你……”陆九思朝他的双袖看了一眼,“怕你厉害。”
“崔折剑都打不过你,我更不行了。你要是哪天着恼,要把我大卸八块,那可如何是好?”
陆九思越编越顺畅,其中有些话也算是肺腑之言。
江云涯有多心狠手辣,他最清楚不过,原著中真的有他将人碎尸万段的情节,说是万段就是万段,一片不少。
“你说我是你小师叔,要对我好,谁知道是什么居心?”陆九思咬牙道,“万一是骗财骗色呢?”
江云涯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就在陆九思以为这话说错了,要完蛋了的时候,对方开口道:“别说玩笑话了,我怎么可能对小师叔不好?”
陆九思道:“你说我是,我就是了吗?”
江云涯忽的一笑,站起身来,懊恼道:“原来是这样……是我不好,我疏忽了。”
他低头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青布囊。
那布囊样式普通,系口的红绳因为年岁久远黯淡褪色,指尖轻轻一拨便解开了。江云涯摩挲许久,才取出盛在布囊中的物件。
“我只想着找到小师叔了便万事皆好,忘了小师叔不记得我,自然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江云涯小心地捧着那物件,仿佛对方是易碎的琉璃,易散的彩云,稍微用力一些便能捏碎了,吹散了,再恢复不到起初模样。
江云涯道:“小师叔定然也不记得这枚骨哨了。不过无妨,你我合力将它炼作了灵器,灵器上留有神魂的印记。只要小师叔注入一丝真气,就能驱动骨哨,那便能证明我没有说谎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陆九思知道魔宗有几件异宝,能叩问神魂,追溯记忆,所以担心江云涯早晚会发现找错了人。
但他没想到,江云涯拿出来的会是这个小玩意儿。
这枚骨哨不过一指粗细长短,品阶也极低,放在拍卖场约莫也只能被放进最廉价的柜台。要命的是,它偏偏是江云涯和小师叔一同炼化的,上面留有两人的神魂印记。
确切的说,这是江云涯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这还是小师叔送给我的见面礼呢。”江云涯将骨哨置于掌心,另一手轻轻抚摸过它黯淡的外壳。因为经年累月在手中把玩,原本略显粗糙的表面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平整,似有水光。
他认真地向陆九思解释道:“我刚到岛上的时候只是个奴隶,想要拿到吃食,就得和猛禽走兽搏斗。如果赢了,就能领到半天的干粮。”
如果输了,就一无所有。
即便在战斗中受了重伤,也得不到任何救治。
魔宗众人无所谓善恶,只论成败。弱者活该陨落,强者才能在浮阎岛上生存下来。像江云涯这样被虏上岛的奴隶,没有任何前途可言。即便刚开始能依靠聪明才智、修为蛮力在斗兽时取胜,无休止的疲劳和恶劣的环境都能慢慢磨损他们的斗志,让他们在猛兽爪下毙命。
“打得赢的时候少,输了的时候多。”江云涯轻描淡写道,“输得多,就没有吃的;吃得少,就输得越多。有一天,我撑不下去了。”
“上次的伤还没有好,头很晕,手脚也没有力气。”
他看着陆九思,说:“他们说小师叔出身很好,想必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吧?”
陆九思道:“我知道。”
他从未经历过,但在书中看过那长篇连页的描写。江云涯口中没有痊愈的伤,其实不能说没有好,而是崭新如初。前一日他才和一只云剑虎生死相搏,趁对方咬住他的右肩无暇动弹时,将贴在手腕的短.匕狠狠插.进对方跳动的颈脉中。
鲜血喷涌。
云剑虎的血液浇灌在他的头顶、肩颈、上身,渗入他左肩撕裂见骨的伤口,不分彼此。
他拿到了一片烙饼,半瓶药粉。第二天依旧要上场作战。
“我提不起刀,也拿不动剑,走进场中的时候连对手在哪里都看不清。只听到有人在笑。他们喜欢看我这样。”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站着了。”
陆九思明知故问道:“是吗?”
江云涯笑了一笑:“当然不是。因为小师叔来了。”
魔修之所以被目为魔修,除了修行之法与正道修士相悖外,最重要的原因是魔宗功法往往暴戾霸道,虽对修士的资质要求很低,却极考验人的心志。
若是心志薄弱,便容易受到功法侵蚀,进而性情大变,行事失常。世间常见魔修动辄千里杀人,嗫肉嗜血,便是他们受所修功法的影响不能自持的缘故。一旦沦入此道,正道修士人人得而诛之。
不为世人所容的魔修这才聚集在浮阎岛,凭借幽冥海的阻隔,这里成了货真价实的魔窟。
江云涯的小师叔在岛上是一个例外。
他并不沉迷鲜血与厮杀带来的快感,也不以旁人的痛苦和绝望为乐,甚少去观赏斗兽之举,几乎不与其他魔修来往,在浮阎岛上活得清心寡欲,宛若圣人。
那次实在拗不过同门师兄的邀请,他才勉强作陪,进了斗场。一入场,便见到身形瘦弱、衣衫单薄的少年站在场中,摇摇欲坠,而一只展翅近两丈宽的鹏鸟暴唳一声,猛地俯冲向下朝他扑去。
不待多虑,他拔剑相向。
“小师叔的剑法才叫好呢。”江云涯吹捧起对方毫无心理负担。哪怕他的剑法大成,在浮阎岛上几无敌手,稍加伪装就骗过了清河崔氏出身的教习,被正道修士也目为奇才,但在他心里,小师叔的剑法才是世上最好的。
他摸着骨哨道:“小师叔一剑就杀死了那只鹏鸟,将它的左爪割下,做成了这枚骨哨送给我。”
“……说只要我想他的时候吹一吹,他就能知道,他就会回来。”
他扣住陆九思的手腕,将那枚骨哨放在了陆九思的掌心,问:“你会回来吗?”
陆九思莫名心慌道:“我……不知道。”
江云涯道:“试试就知道了。”
他搭在陆九思腕上的手指往下一压,凛冽的剑气入体,硬生生催逼出陆九思经脉里的一丝真气。
细若游丝的真气甫一触碰到骨哨,便湮灭殆尽,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陆九思另一只手缩进袖中,默默扣住了纳戒。
如果江云涯当场翻脸,那他只好不拘纳戒里有什么护身法宝,一股脑全都抛出来。只盼着陆家对这个宝贝独苗长点心,其中有一两件法宝能阻拦江云涯片刻吧!
江云涯怔楞了一下,松开陆九思的手道:“怎么会……?”
陆九思紧张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下一刻就并指作剑。
骨哨沉寂片刻,陡然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
光芒自内而外散出,有若万家灯火,不明亮刺眼,一味轻柔温和,直能抚平人心间的任何伤痕。
“小师叔,你能感觉到的,对不对?”江云涯将手覆盖在陆九思的手掌上,一同握住那枚骨哨,激动道,“留在灵器上的印记骗不了人。我也没有骗你。”
陆九思愣住了。
他的确能感受到自身和骨哨之间存在着一丝弱而不绝的联系,就像是在空谷里大喊一声后能听到绵绵不断的回音。
留在骨哨上的印记是江云涯小师叔的。
这具躯体里的灵魂是他自己的。
凭什么他们之间能会有呼应??
他的心中慢慢浮现出一种猜测。江云涯能够那么肯定地找上门来,显然是有所依凭,这枚骨哨的反应更能说明一些问题……
或许,在他穿来之前,原主的确被夺过舍!
这就像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如果他没穿过来,原主身体里的就应该是小师叔的魂魄;换言之,正因为他穿了过来,小师叔才真的消失在了这世间。兴许小师叔还有残存的神魂停留在这具躯体内,所以那枚骨哨才会有所感应。
其实他是害得对方“魂飞魄散”的凶手。
这么算起来,他欠江云涯和那位小师叔的,实在太多了。
陆九思考虑得太多,以至于没察觉到江云涯什么时候拾起骨哨,靠坐在了他的身边。
“小师叔信我了吗?”江云涯一叠声问道。
他一手攥着衣袖,这是极其孩子气的动作。江云涯在人前可以是冷漠的,偏执的,杀人不眨眼的,即便有些天真,也带着天真的残忍。
那是因为他知道稚气无用。不管是心存恐惧的养母,还是怀有恶意的村民,都不会为了他一个稚气的举动,两句撒娇的话,就忽然转性。
他只会在小师叔面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也只有对方会在乎他的感受,问他一句伤口还痛不痛。
江云涯抓起骨哨,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两声。
骨哨音域有限,他吹得也不甚熟练,依稀能听出高低不同的几个音,不见得成了曲调。
“不行,我还吹不好。”江云涯低头道,“学会了再吹给小师叔听。”
陆九思犹豫片刻,摸了摸他的脑袋:“不急在一时。”
“嗯。”江云涯点了点头,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两人本就离得极近,这时几乎能察觉到彼此的呼吸,轻柔和缓,落在面颊上,瞬间染了一片绯红。
江云涯轻声道:“我想……”
.
“这便是折桂苑的空房,以阁下的身份,未免屈就了。不如我同诸教习商量,将祭酒曾经住过的竹屋清扫出来……”游廊上有人道。
另一人答:“不必了。本尊看这间屋子便极好。”
说完推门而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