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温言软语下,心如微风拂过的杏花枝,在轻轻地颤,蕙罗同时却又莫名地觉得伤感。低眉避过他额头的接触,她引袖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掉下来的泪。
“妹妹,你为何不悦,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赵佶在她耳边好脾气地耐心询问。
蕙罗强抑哽咽,答说:“没有……”
“你在伤心,在难过,”赵佶以指承托了蕙罗睫毛上犹萦着的一点细碎泪珠,用叹息般的声音说:“这种情绪几乎能用手触摸到……”
蕙罗不语,他便张开双臂轻柔地环住了她。
“妹妹,容我抱抱你。”
他的声音听起清澈而甘甜,像山涧淙淙流动的溪水;他的怀抱带有仲春阳光的温度,融合了龙涎香,令她宛如置身柔蓝软绿烟堤畔。有那么一刻她差点想就此妥协,依偎着他痛哭一场,但她终于还是推开了他,力度不大,但动作利落,格外坚决。
从他的眼中能看出明显的惊奇,但他迅速镇定下来,又对她微笑:“妹妹,我只是想安慰你、保护你。”
蕙罗退后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再垂目问:“我对大王来说,不过是个平凡之极的侍女,何以大王如此抬爱?”
赵佶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见他这般答,蕙罗又问:“大王喜欢读《诗》?”
“读书之人都会读《诗》罢。”赵佶说,“妹妹在宫中必定也读过。”
“是的,小时候便学过。”蕙罗道,“但那时学的内容尚宫们都筛选过,并不是每首都学。其中的《郑风》尚宫是绝对不给我们看的……”
听到此处,赵佶一哂:“郑声淫,多咏男女之事,尚宫当然不会让你们去学。”
蕙罗点点头,继续说:“可她们越禁止我们看,我们就越好奇……有一天,讲课的女官吩咐我与两个同伴去藏书阁取那天要学的书,我们取书时发现《郑风》就搁在旁边。我们见四下无人,就各取了一册翻开看,没看多久便有洒扫的黄门进来,我们吓得赶快把书放了回去。这一会儿工夫,我只看见了《郑风》中的一首诗,但我却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忘……”
赵佶含笑问:“可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是,”蕙罗抬首,冷静的目光直探他双眸,“是‘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寥寥一语令赵佶沉默许久。他不回避蕙罗的直视,也盯着她双目,略带探究意味地凝视她。这两厢目光的交汇到后来渐成对峙之势,直到湖山石外一点突发的声音打破了此间静寂。
那声音很清脆,像是玉石相触发出的叮当声。蕙罗与赵佶侧首,见湖山石后有裙衩一闪,应有个女子躲在后面。
蕙罗悚然一惊,惶然低目,僵立着不知该留该走。而赵佶倒似乎不惊不惧,施施然朝蕙罗一揖,朗声道:“多谢典饰前来传讯,我这便回去见娘娘。”
引袖回身,他步履从容地穿越梅林,自蕙罗视野中淡去。蕙罗再回头望向湖山石,犹豫须臾,终于还是朝那方向徐徐探去。
那边依然保持静默,不见有人走开。直到蕙罗移步将至,才有一女子现身走出,面对她道:“蕙罗,是我。”
是冯香积。此刻她面带微笑,注视蕙罗的目光很友善,有安抚的意味。蕙罗松了口气,适才怦怦跳动的心也逐渐寻回了起初的节奏,但想起之前与赵佶那般情形,也不知香积看见多少,脸顿时又红如彤云。
好在香积并没有追问,只说:“我是来梅林摘花制香的……天色不早了,你快回福宁殿罢。”
翌日蕙罗回尚服局,又与香积相见,而香积对此前之事只字未提,一丝不苟地准备好福宁殿除夕所需香品交给蕙罗,与蕙罗谈论的也都是与年节相关的事体,直到蕙罗将要回福宁殿时,她才唤住蕙罗,走到近处低声嘱咐:“这两日还会有内人去梅林摘花的,别再去那里了。”
她语气淡淡地,但眉目之间颇见关切之情。蕙罗甚受触动,又回想与赵佶之间事,忽然百感交集,回应的话尚未出口,眼泪已涌了出来。
香积见她如此动容也吓了一跳,忙牵起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房中,关好门,方才问她:“好好的哭什么?我又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别人。”
蕙罗只是摇头,泪仍止不住地扑簌簌往下坠。香积愣愣地看着她无计可施,索性把她搂在怀中,像母亲安抚孩子那样轻拍她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
待蕙罗哭音减弱,她取自己方巾为蕙罗拭净眼泪,才轻声问道:“我昨日看你与十大王那情形,你们相识应不止一日两日了罢?”
蕙罗默然颔首。
“那……你们是怎样相熟的呢?”香积再问。
蕙罗迟疑,一时不答,香积便也不问,站起取来香粉,开始为蕙罗掩饰哭红的泪眼。少顷,她工作完成,又取过一面镜子,含笑让蕙罗自看。蕙罗看了浅笑以示满意,香积明朗地笑开,转身收拾奁盒的身影也显得特别轻快。
蕙罗凝视着她的笑颜,终于开了口:“龙涎香,我是因为龙涎香,才遇见了十大王……”
她把两人相识与此后几次独处的情形跟香积简单地说了说,香积听后道:“十大王一定是喜欢你的,这是好事。在几位亲王中,太后对他特别好,将来若是他向太后请求纳你为妾,太后一定会答应的。”
蕙罗摆首,道:“我不会做十大王妾室,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为什么?”香积大惑不解,“十大王身份高贵,才华横溢,人又生得那么好看,这宫里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而他平日真正看得上眼的,其实也就是郑滢、王湲和崔小霓她们几个,都是宫中一等一的人才。如今对你青眼有加,你应该高兴才对……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又还对你这样好,难道你会不喜欢?”
见蕙罗没回答,香积又反复问:“你不喜欢他么?”
“我……”蕙罗神色郁郁,断续说:“我起初是怕他的,怕他突然的接近,怕他说出过分的话,令我猝不及防……但是很多时候,他又对我很好,会细心地观察我的喜好,送我相应的礼物……在与他独处时,他会给我一种错觉,让我仿佛觉得我是他最重视的人……这感觉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会相信,我很想躲避,可是他的影子却和他送来的礼物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占据了我的空间,且让我狠不下心来抛舍……现在他对我来说,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很关注跟他有关的事,别人谈论他时,我会认真倾听,听到好事会为他高兴,听到坏事会为他担心……闻到他所用的香,会觉得特别亲切,而见到布匹丝帛的颜色跟他穿过的衣裳相似,也会觉得特别可爱……他一日未来福宁殿请安,我就会胡思乱想,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而一旦他来了,我又不敢细看他,甚至避开他,但心里的那双眼睛还是在看着他……”
“够了够了,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香积粲然笑,再问:“那你为何还说不想跟他有瓜葛?既然两情相悦,将来为他所纳又有何不可?”
蕙罗黯然道:“是两情相悦么?我喜欢他也许不算奇怪,可是我又凭什么让他喜欢?我没有郑滢的才学,没有王湲的娇俏,也没有崔小霓的清傲冷艳,他是真的喜欢我么?或者接近我,只是为了扩大他对宫中女官的收藏?”
“你性情温柔,又会制一手名香,十大王精于香道,肯定会因此喜欢你的。”香积解释,又握着蕙罗手说:“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你,肯定是有纳你之意,你何不答应?将来做亲王之妾,总好过老死宫中罢?”
蕙罗只是摇头:“老死宫中固然凄凉,但真正的孤苦无依,应该是感受过情爱之美又骤然失去之后罢?宫中的女子,常会因争宠不得安宁,患得患失,或忧愁积郁,或烦躁易怒。十大王接近的女子,也常常会被他影响到心情,我,也……他如果对我有亲密举动,我会害怕被人窥见,但如果他在人前视我如路人,我又会为他的冷淡感到难过……他对别的女人好,我看见心里自然不好受,而他对我示好时,我又会想他对别人是不是也这样……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不喜欢这样的我,不想去计较他叫多少人为姐姐,也不想追问昨晚他的猫儿跳得有多高。”
香积叹道:“男人经常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十大王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你又岂能要求他对你一心一意?”
“我并无资格要求他一心一意,但我可以要求自己避开沦为三妻四妾的命运。”蕙罗道,“前日我最喜欢的襦裙在晾衣时被风吹走……我喜欢它,是因为我那次深夜遇见十大王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发现再也找不到它时,我很难受,很心疼,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条裙,失去了它,我也还有别的衣裳,不会衣不蔽体……现在的十大王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件美丽的衣裳,如果从我面前消失,我或许会心疼一阵,但也不会太过伤心,因为他并不是我所有的衣裳……我说的衣裳并不是指别的什么人,而是我所制的香品、我调的脂粉、我为官家梳的头、我为后妃画出的妆容和我可以教给尚服局小内人们的知识……我有很多事可做,这样就算我此生消磨在这宫里,也不会觉得寂寞,不会像我妈妈那样,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对夫君的等待和回忆中,且毫无出路……所以,现在我不能接受十大王的亲近,不能让自己就此陷落进去……现在悬崖勒马,他还只是一件可以抛弃的衣裳,如果与他更进一步,我怕他会越发束缚着我,变为我的皮肤……我不希望将来有切肤之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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