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在蕙罗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梳理着鬓发,篦刀迂回舞动于他修长的手指间,那无比熟悉的温暖色泽流曳出温婉光芒,像母亲的眼波,柔和而略带忧伤,令蕙罗看得隐隐作痛。
待赵佶梳好鬓发,准备将篦刀重新收纳入锦囊之时,蕙罗终于开了口:“大王,这篦刀是……”
“是你的。”赵佶立即接话,微笑着转身面对她,“自从那晚妹妹将它赠予我,我便每日带着,从不离身。”
他居然说是她“赠予”的。想起当时情形,蕙罗又羞又恼,暗暗咬了咬下唇。而赵佶悠然打量着她的表情,颇为自得。
蕙罗抑下心中不快,提出一个要求:“大王可以把它还给我么?”
“既然这礼物妹妹已送出,我岂有退回之理?”赵佶笑道,“不过投桃报李,我以后也会另寻一把好的篦刀回赠给妹妹。”
“我不要。”蕙罗道,“我只要我这一把。请大王还给我罢。”
赵佶没有答应,而将那篦刀握于手心,含笑轻抚。须臾,对蕙罗道:“你一定很喜欢这篦刀,并且用了许多年罢?这块紫檀周身包浆莹润,不知要经过多少年纤手把持、耳鬓厮磨,才能养出如此柔和的光泽。”
想起篦刀的来历,蕙罗黯然神伤:“是的,很多年了……这是我小时候妈妈用来给我梳头的工具之一,也是我带入宫的为数不多的什物之一。这十年来,我都是随身携带。那晚……我以为大王拿去后会随手丢弃,后来去找过,也没找到,本来还道此生无缘再见……请大王还给我罢,那是妈妈留给我的。”
“妈妈……”赵佶低声重复这两个字,然后问蕙罗:“你现在还有机会见你妈妈么?”
蕙罗摇摇头,恻然道:“在我入宫前不久,她就不在了。”
“那么你入宫,是你父亲的主意?”赵佶再问。
“不是。”蕙罗回答,“我没有父亲……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是谁,入宫之前,抚养我的一直都只是妈妈。”
赵佶久久无语,但凝视着蕙罗,那神情又是她未曾见过的,没有戏谑笑意,不带轻佻眼风,与先前在郑滢与王湲面前呈现出的状态判若两人。他目光柔软地落于她眼角眉梢,像一只轻轻安抚着她的手。
“很寂寞罢,”他忽然说,喑哑低声,“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四周光影晦暗,你像往常那样叫妈妈,无人答应,才想起世上最爱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被他这一语点到最柔弱处,蕙罗心微微一颤,立时便有泪盈眶。
赵佶靠近她,牵出中单洁白柔软的衣袖承接了她即将落下的两滴泪,然后轻轻搂了搂她,而这次拥抱与以往不同,并不炽热激烈,没有任何调情意味,环臂拥她时注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手也只是在她背上微微拍了拍,更似亲人之间的抚慰。
之后,他低首凝视蕙罗双眸,诚恳地请求:“妹妹,你可以把这篦刀送给我么?我很喜欢它,希望可以留它在身边。”
“为什么?”蕙罗含泪问,“大王身边珠玉宝物不计其数,什么样的篦刀寻不到,为何偏偏要我这把旧的?”
“因为,它身上有人气。”赵佶说,又朝蕙罗挑挑眉,引出一点浅淡笑意,“你说过,我是妖。而妖最需要的,就是人的气息。”
蕙罗还欲求他赠还,但他却打开锦囊,不由分说地把篦刀锁入其中,丝毫不给蕙罗讨回的机会。
蕙罗眼睁睁地看着,却不便与他争夺,又想起妈妈原是他生母,遗物由他保存也无可厚非,但心中终是不舍,面露郁郁神色。赵佶留意到,遂向她承诺:“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寻一把好的回赠给你。”
“我只想要我自己的那个。”蕙罗坚持,又道,“何况,大王赠我的礼物已经足够多,我不敢再领受。”
“当然,再多的礼物也不能跟你妈妈的遗物相比。”赵佶道,“可是妹妹,我送你礼物,只是希望让它们代我陪伴你。当你看到那些礼物的时候,想起除了你妈妈,还有一个人在关心着你,或许不至于再那么寂寞。”
这语言若细雨和风,蕙罗但觉如坠梦中,是真是幻难以分辨。她仰首看他,他对她微笑,目光温柔却略显忧郁,那神情似曾相识。
“妹妹,容我这样……陪着你。”
这是他这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门外环佩声响起时,他移步落座,随手翻开一卷书,作阅读状,而蕙罗也退至离他较远的角落,低首肃立,令郑滢与王湲无法察觉他们此前曾有过怎样的对答。
郑滢入内为赵佶点茶,王湲也取来了檀香散,赵佶与之继续聊了些香药的话题,偶尔也问蕙罗一两句,蕙罗保持着疏离的姿态恭谨作答。片刻后,西阁那边的小黄门过来,传话说太后要蕙罗入见,王湲便又带着蕙罗进至正殿。
司宫令秦氏与尚宫苏氏立于向太后身边,司宫令对蕙罗宣布了太后的决定:“魏典饰出宫后,典饰之位便空了一个,未曾补上。你服侍官家这些天颇为尽心,因此太后有意嘉奖,特加恩擢升你为尚服局典饰。”
典饰是尚服局第三等女官,职位品阶仅次于尚服和司饰,一般是由尚服局女官按年龄资历依序出任,魏典饰因得皇帝宠幸而跃升至此位已属破例,而蕙罗年龄更小她几岁,此番听见任命顿时惶恐不安,连连推辞,太后并不理睬,只道:“这是你应得的。这宫里,你做过什么都会有人看在眼里,赏罚分明,错不了。”
苏尚宫随催促蕙罗谢恩,蕙罗只得如言拜谢了太后。太后颔首,道:“你回去罢。日后服侍官家须更上心,若官家有何不妥便及时前来通报。官家龙体,事关社稷,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苏尚宫引导蕙罗离开隆祐宫。蕙罗出了宫门,施礼向她道别时,苏氏忽然问:“沈典饰,你知道你为何会获此晋升么?”
蕙罗低首回答:“太后仁慈,格外施恩,希望我更尽心服侍官家。”
“自然是这样,但除此之外,尚有另一原因。”苏氏道,“适才太后问过司宫令,你这两天在圣瑞宫做事,表现如何。司宫令回答说,你是圣瑞宫里惟一不称太妃为‘娘娘’的人。”
蕙罗一怔,抬目看苏尚宫,而苏氏唇角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但目光清冷,既像是在表示肯定,也带有一点告诫意味。
这日赵煦要御内东门小殿听政,蕙罗回到福宁殿时,他已归来。午间他吩咐蕙罗为他按摩肩颈,让其余宫人退下。待蕙罗按摩片刻,他闭着眼睛闲闲问起:“升职了?”
蕙罗承认,然后把隆祐宫之事全说给他听,包括最后苏尚宫对她说的话,只隐去赵佶一节不提。
“很好。”赵煦微笑,“我猜到会是这样。”
“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好?”蕙罗轻声问。
“没什么不好的。”赵煦道,“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如果有人要送礼给你,你就照章全收……如果不收,她们会觉得你打定主意不听她们的话,日后更会针对你。”
“嗯……我是说,我那样对太后说昨晚的事,会不会对官家不好?”蕙罗红着脸问。
赵煦大笑起来:“对我来说,是有点小麻烦。今日我去内东门小殿,几位大臣说完事就走了,唯有知枢密院事曾布留了下来。他絮絮叨叨地说,圣体尚未康和,须留意将养,伤气莫甚于□□,于愆和之际,宜稍加节慎。我就回答说,我极自爱,自会节慎。他似乎不信,但又不敢提听来的昨晚之事,只在那里反复劝说,我懒得理他,以后就只回他二字:甚好。”
蕙罗亦随他微微笑了笑,却还是担心:“此事若传出,会否有损官家清誉?”
“我早没什么清誉了。”赵煦一哂,“现在许多人都说我败坏了国家,人又荒淫好色,不怕多你这一桩……何况,我本来就好色,他们这样说也不算冤枉了我。”
蕙罗低首不语。赵煦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低叹道:“从福宁殿到隆祐宫,再从隆祐宫到枢密院,消息传得真快呐。”
蕙罗越发不好就此说什么。赵煦看看她,再道:“我且问你,若有一天太后和太妃都要你听她们的话,你会听谁的?”
蕙罗回答:“我听官家的。”
“为什么?”赵煦笑道,“我既没赏你什么好东西,也没升你的官。”
“不一样的,”蕙罗很认真地解释,“太后和太妃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官家身边的人。而官家对我一无所图,才是真的好。”
“那若有个同样真对你好的人,要你听他的不听我的呢?”赵煦又问。
赵佶的身影旋即浮上心头,蕙罗不由怔忡,想着他今日种种温柔举动与话语,亦心生一疑问:他对我的好,是真的好,抑或仅仅因为我是官家身边的人?
她迟疑着,没有回答赵煦的问题。赵煦观察着她神态,笑容淡去些许,但也没再追问,只指了指右肩,示意蕙罗按摩:“这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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