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大营多世家子, 修为不算好, 进不了皇帝的金吾卫, 又不想进巡查卫,便只能进京城大营混日子。
“兄弟们, 等着。”水獭得了燕洵给的玻璃瓶, 仔细的包裹好放到怀里, 拔腿就往外跑。
“等等。”燕洵在后面喊, “拿两匹战马,换乘。”
鸿胪寺旁边有巨大的空地,养着从边城带来的战马。
这些日子战马被闲下来的道兵伺候的很好, 个个油光水滑, 膘肥体壮,此时都安静的站在一边, 眨着大眼睛看着鸿胪寺门前忙忙碌碌的人。
水獭猛的停下, 冲着燕洵深深弯腰拱手, 拔腿跑向战马。
京城大营也有马匹,但称不上战马。
平日里养马的都是水獭这些人, 出身贫寒, 家中无甚帮助,甚至还有些拖累,能进京城大营,能修行, 能温饱, 这就已经很好了。
然而骑马的人却不是他们, 而是那些从不养马,除了修行从不做别的活计的,出身富贵的道兵。
“驾!”水獭一勒缰绳,来自边城的战马便飞奔出去,风驰电掣,原地刮起一阵风,仿佛托着战马前行。
从鸿胪寺到京城大营,原本要跑两个时辰,因为他们这些道兵不能轻易来京城,只能绕路。水獭知道大营里的那些人以谢然书为主,经常来京城潇洒,甚至还有娶妻生子的。
而水獭却只能呆在京城大营,一旦私自跑回京城被发现,便要受罚。
大营就在前面。
战马直接越过大门口根本没多少用处的木栅栏,直冲最里面的营帐。
“吁……”水獭勒紧缰绳,喊了一声。
战马便极通灵性的个然而止。
他翻身下马,冲进前面有些破烂,还散发着些许意味的帐篷,神采奕奕的喊:“兄弟们!都有谁伤到了?我带来了燕大人给的良药,保准药到病除。”
大帐中挤挤攘攘的摆着床铺被褥,下面是干草,许多道兵身上还穿着单衣,蜷缩着靠在火堆旁边。
京城大营向来富裕,甚至不必边城大营差,只是里面的道兵和道兵不一样,发的兵饷钱粮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些水獭的兄弟也只能保证自己的温饱,其余的……无能为力。
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水獭。
水獭昂首挺胸,大声道:“燕大人让我来救你们。大妖冲击非同小可,你们修为不够根本承受不了,若是没有这良药,你们永远都不可能恢复,请大夫也没有用。”
他听那些小幼崽说过,良药只有一副,天底下独此一份!
那些小幼崽说话从来都不会避着他,他本无意偷听,后来被海边驻扎的道兵百户大人王化点醒,这才知道那群幼崽可不是谁都没防备,那些话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但是他并不明白,直到如今他得了良药回来,才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从那时候起,不或许从他们这些倒霉鬼被选中护送钦差大人开始,燕大人就已经把他们和其他道兵分开了,赵飞腾那些人是一波,他们这些人是一波。
他们虽然也是京城大营的道兵,但燕大人从未一视同仁。
这种认知让水獭热血沸腾,又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就知道、他就知道燕大人从来都是心善的,会记着每一个好人,也会帮助每一个人。
“水獭,你怎么回来了?”大帐里的一个伙夫长站起来,他没有相信水獭说的话,而是问,“你不能去保护钦差大人,回京城大营了?那上面有没有怪罪下来?我们听说钦差大人犯了事,一直在打听消息,担心你受牵连。”
当初水獭是因为被赵飞腾压着,非要他从马肚子下面钻过去,咒骂他是马生的,没娘养的野种,他没忍住,和赵飞腾打了一架,后来便被选中,和赵飞腾一起去护送燕大人。
那时候他只想着找机会报复赵飞腾,如今想来,怕是早有人看中他和赵飞腾的矛盾,甚至期待他能趁机报复赵飞腾,从来让京城大营的道兵出乱子。
只是他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因为说是护送钦差大人,但其实他们这些道兵几乎看不到燕洵,也只能看着最前方那些拿着战伞沉默的汉子们。
那些汉子太强,以至于水獭心中惧怕,慢慢地便忘了报复赵飞腾。
如今再次看到这些兄弟,水獭心中五味陈杂,他总算看清了些许形势,而如今这些兄弟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伙夫长,燕大人一点事都没有,如今正在京城。”水獭想了想,便给兄弟们透露了些许事,末了从怀中拿出层层包裹的玻璃瓶,“这就是良药,燕大人说晕过去的道兵每个人两滴,没晕的一滴。”
“这、这是真的?”伙夫长还是有点不敢置信,然而水獭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还带来了良药,由不得他不信。
水獭点头,“自然是真的。想必让你们去京城护送妖国使臣,也都不是自愿的吧?有人跟你们说过,面对妖国大妖,至少要有三层道兵吗?”
所有人都齐刷刷摇头。
“燕大人说过,只有一层道兵是不行的,除非是将军。当初我护送燕大人从边城离开,一路上所见到的道兵,全都是至少三层,有的地方跟燕大人关系好,路边足足站了五层道兵,那后面便能有一些小孩儿,即便是大妖再如何,也不会受到半点冲击。”
如今大妖出城,路边只有一层修为不怎么样的道兵,这又如何去承受大妖带来的冲击。
水獭见着伙夫长一脸震惊,又道:“伙夫长,还有大家,安心留在京城大营吧,终于一天燕大人会帮我们的。”
玻璃瓶并不稀罕,京城大营中,赵飞腾和谢然书等人都有些许,然而伙夫长出身贫苦,只是见过而已,如今接过玻璃瓶,便赶忙双手捧着,小心翼翼的问,“水獭,你这就走?玻璃瓶不得还回去?”
“燕大人说不用了,我得回去复命。”水獭挥了挥手道,“大家暂且安心,我这便去了。”
伙夫长追出来,看着水獭上了战马,牵着另外一匹战马飞驰而去,忽然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感觉到疼,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做梦。
*
来围观大妖的人如走马观花一样,拿银子的拿银子,喝汤药的喝汤药。
那极少的汤药效果立竿见影,躺着翻白眼口吐白沫的人立刻便能爬起来,行动自如。
贾不甄略微久一点,因着是花树幼崽亲自扎针,贾府众人不敢直接回府,便把贾不甄抬到马车上,就在旁边等着。
“差不多该醒了。”花树幼崽从怀里掏出小巧怀表看了眼道。
马车里,贾不甄眼珠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他模样俊秀,虽然是个汉子,但许多哥儿都比不上他那柔美俊秀的脸,只是染过天花,脸上虽然没留下疤,脖子上却有一个不慎美观的疤。
“妖、妖怪!”贾不甄猛的坐起来。
一直守在旁边的小厮眼睛一亮,赶忙喊道:“爷醒了,醒了呢。”
和疯疯癫癫、浑浑噩噩的模样不一样,双目清明,看着便像是病好了的样子。
“大妖!”贾不甄不等外面贾府守着的人上前,便掀开车帘探出头,看着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十几个人正慢慢离开的水泥路,他眼珠转动,缓缓看向鸿胪寺门口。
“啊!”小厮想起花树幼崽的叮嘱,还有阮夫人的叮嘱,赶忙上前推贾不甄,“夫人说了,你不能、不能……”
看燕大人啊。
鸿胪寺门口的陶壶早已抬走,看诊用的桌子也收走了。
小幼崽们都忙完,自发的聚拢到燕洵身边。
“咱们回去歇息了。”燕洵转过身,冲着镜枫夜伸出手。
镜枫夜脸上沾了点脏污,看着像个伙夫,他握住燕洵的手,跟着他一起往回走。
小幼崽们簇拥着跟在后面,小声的说着什么。
最后面,宝宝牵着蛋弟弟,哒哒哒捯饬着小短腿跟上去。
“啊……”贾不甄张了张嘴,脑子嗡嗡作响。
那是燕洵,他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裳,削瘦的几乎撑不起那件衣裳,羸弱的可怜。
“他、他……”贾不甄觉得自己认识燕洵,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便跳下马车,踉踉跄跄的追上去,他推开拦在前面的下人,一点一点的靠近那个人。
他到底什么模样,这般羸弱削瘦的背影,究竟会是什么面容?
镜枫夜攥着燕洵的手,轻声道:“他追上来了。”
“哎。”燕洵叹气,从怀里拿出面具戴上,“贾不甄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对善恶如此没心没肺,都叫我好奇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如今小花好不容易叫他的病好了些许,可不能再让他疯魔了。”
说着,燕洵转过身。
“啊!”贾不甄猛的停下,指着燕洵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看到燕洵的眼睛,鼻梁以下都有惟妙惟肖的面具遮挡,那上面的龙鳞痕迹浑然天成,既隐藏了燕洵的真实面容,又让他和身边的镜枫夜如此的相得益彰。
“回去吧。”燕洵面无表情的看着贾不甄,“回去看看贾府,看看除了你姐姐贾妃,贾府还有什么人能鼎立门户。”
“阿爹,将来我也要鼎立门户吗?”蛋弟弟听到了,赶忙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哥哥们,担忧的问。
燕洵转过身,带着小幼崽们进门,“当然不用。咱们家谁都能鼎的。”
鸿胪寺的大门缓缓关上,里面的声音却依旧传出来。
“阿爹,那等将来我长大了再鼎吧。”蛋弟弟想了想说,“现在有哥哥们呢。对了,现在哪个哥哥个子最高啊?”
“弟弟,这个不能看身高吧,应该看能耐。我现在能耐就很厉害,破案很多呢。”宝宝走到蛋弟弟面前拍自己的小胸脯,努力摆出哥哥的样子。
“对哦。但我还是想知道哥哥们谁最高。”蛋弟弟坚持。
燕洵看了眼,笑道:“不如咱们量量身高好了。”
里面的声音渐行渐远,越来越小,终于是听不到了。
“贾府、贾府……”贾不甄不停的喃喃着,燕洵说的那些话打雷一样在耳边响起。他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恍然间想起了自己浑浑噩噩过得日子,想起乡下庄子里的日子,想起他得了病,被厌弃,下人全都给他脸色的日子,想起曾经他最受老夫人宠爱,俨然贾府只有他一个少爷的日子。
前后对比,宛如天上地下。
“贾府……”贾不甄转过身,慢慢走向马车。
*
宫里,皇帝彻夜未眠,眼底有着一层灰黑。
张瑞迈着小碎步进来,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陶壶道:“皇上,这里面便是汤药。药方是燕大人口述,里面加了归元液,归元绿灵芝配置而成。”
“外面如何了?”皇帝一脸疲惫的问。
“都好了。”张瑞赶忙把陶壶送上去,又小声口述了药方,见着皇帝依旧面无表情,便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只是……”
“如何?”皇帝拿起陶壶看了眼,打开盖,里面苦涩无比的味道普遍而来,倒是让他精神许多。
张瑞见着皇帝脸色好了些许,这才说:“有些个人家似乎是……想弹劾燕大人。毕竟燕大人确实有些过分,不管是娇滴滴的千金,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哥儿,还是朝中的大人,都叫那些个糙汉子道兵抬着扔到地上等着看诊。燕大人不留半点情面,这回得罪的人可真有不少。”
平日里张瑞从来不会一下说这么多话,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偶尔才会提那么一两句。
如今这般一口气说出来,张瑞小心的瞥着皇帝的脸色,不吱声了。
皇帝心中愤懑,他自认为对燕洵极好,但对朝中其他大臣也都半点不差,只是他以为的平衡局面没有产生。
并不是朝中文武百官没有揣摩透他的意思,而是燕洵太强,且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身边。
“哎。”皇帝重重的叹气,喃喃道,“燕洵此人……”
张瑞下意识屏住呼吸。
“有雄才大略,敢行常人不敢想之事;能高瞻远瞩,敢创常人不敢想之奇迹。”
“张瑞,拟旨。”
“你且把虎符给燕洵,再从京城大营挑选两千道兵,给他凑足三千道兵,前往边城。”
“再给他一道密旨,言明……切不可让妖国分走沃土山的半点土地,切不可让大秦百姓受到半点伤害。让燕洵便宜行事,无论结果如此,都由朕来承担。”
“你且去吧。”
看着张瑞退下,皇帝一手撑着额头,喃喃道:“朝中无可用之人,治国尚且,面对妖国,却宛如稚儿。仪儿便是玻璃房里的花儿,经不住风吹雨打,朕该如何是好……”
接连怀揣圣旨和密旨,张瑞一路快马加鞭来到鸿胪寺。
昨日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那么些人被大妖吓晕,又被简简单单的治好,今日便都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仿佛昨日的惊魂没发生过一样。
“张公公。”燕洵迎出来。
“燕大人请接旨。”张瑞清了清嗓子道。
圣旨、密旨,连带着还有皇帝给的口谕,接连给完,张瑞这才松了口气。
虎符重新回到燕洵手中,还是原来那枚。
“有劳张公公。”燕洵把虎符递给镜枫夜,冲着张瑞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今日便一路出发赶往边城。”
“有劳。”张瑞赶忙道。
*
治好了病,浑身舒坦,昨日的惊魂时刻便被人迅速忘记。
继而想起的,则是燕洵的目中无人,那些道兵的目中无人。
“爹,你给女儿做嘛。那两个道兵也不看看女儿是什么身份,竟然就那样把女儿扔到草堆上。”陆婴冲着陆朝阳嘟嘴,“把那两个道兵碎尸万段,扔到河里喂鱼吧。”
陆朝阳没说话,有条不紊的烹茶。
“爹……”陆婴‘嘭’一下砸到矮榻上。
外面管家扬声道:“老爷,谢大人来了。”
“请进来。”陆朝阳道。
谢大人进屋,瞥了眼陆婴,见着陆朝阳不为所动,这才开口,“左相,皇上又把虎符给了燕洵。如今他还是钦差大元帅,且领兵三千,其中两千道兵是京城大营所出。如今他正前往京城大营,挑选道兵,我们的准备落空了。”
“狡兔三窟而已,此事便罢了吧。”陆朝阳道,“喝茶。”
“礼部尚书已经写好折子,明日上朝便递上去。”谢大人还是有些不甘心,“燕洵简直无法无天,无视礼仪纲常。那日许多人家的哥儿、姐儿、汉子,还有些已经成亲的妇人、姨娘,全都被那些粗俗不堪的道兵抬着扔到草堆上,如今京城过半人家都关门闭户,概不见人,便是丢了脸,往后嫁不出去、娶不到。”
“大秦礼仪传承千年,天下读书人首先学的就是礼仪,如今燕洵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不知道有多少学子写了讨伐他的檄文。”
陆朝阳品了口茶,微微摇头,“这茶煮的再好,也比不上燕洵手中的花茶。如今京城铺子里六殿下不在,里面的花茶数量有限,便是老夫也只是三日才能买到一壶罢了。谢大人,这天下人再不甘心也好,燕洵成为众矢之的也好,如今他手中有了虎符,便是如虎添翼。再加上皇上器重他,我们便是再如何,也暂时动不得他的。”
“可是这口恶气不出,不知道多少大人要气出病来。”
“老夫一时如此。婴姐儿也受了苦,如今正找老夫哭诉。”陆朝阳不紧不慢道,“既然众志成城,便依你,让他们去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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