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钟应轻轻抿了抿唇, 桃花眼中透出些许复杂之色。
如果雪回神君说的这段“往事”是真的,那么神君绝对算得上一位大功德之人, 功德道飞升也合情合理。
沉思之时, 钟应听到了雪回神君又低又轻的声音。
“太一宗花了我许多心血, 护宗阵法是我亲手绘制的,为了能在强敌来临时, 护住每一个弟子, 仅仅阵基便花了我百年时光,之后数千年, 大大小小增强了十来次。”
“藏书阁十万卷典籍一半来自我当年在九州秘境所得, 两成来自我的故乡,两成来自弟子们的搜寻,还有一成为太一宗弟子所创典籍。”
“龙首山脉大大小小的妖兽有我收服的,有驯养的……”
“……”
“我收的徒儿越来越多,一个一个的养, 一个一个的教,看着你们从一个个稚气的萝卜头慢慢长大, 渐渐地能够独当一面, 甚至开创分宗, 收徒儿逗徒孙,成为坐镇一方的大能者, 觉得很欣慰。不过你们也不是每个都像小喵儿一般乖……”
说到这里, 雪回神君扶额, 似乎有些头疼的样子, 然而唇角却泄露一丝温软的笑意。
往日那些令人头疼的细碎琐事,被时光渲染后,便多了几分温馨之色。
雪回神君说道:“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实在令我头疼的很,不到我腰高就下河摸鱼,上树抓鸟,逃课煮蛇,上课睡觉。稍微大点就到处惹是生非,被仇家追杀,逃回来抱住我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求我,我只能天天帮他们擦屁股……”
说到这里,雪回神君眸光扫过屋中,目光含着些许笑意。
有两三个弟子听到这话,又被这目光一扫,心虚的眼珠子乱窜。
乾元道人试图为自己师弟们解围:“师尊,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你看看我们现在多懂事啊,过去的就过去吧。”
雪回神君垂眸回忆片刻,唇角泛起清浅的笑意:“阿元,你以前可比现在有趣多了。”
被点名的乾元道人乖乖听教。
“你现在懒散的很,以闭关修行为借口,什么都推给狼崽崽,越来越没长进,以前……我想想。”雪回神君沉吟,“大约十八·九岁的时候吧,还非常有志气的跑来跟我说,说以后肯定能打败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乾元道人:“……”
被当众扒糗事,乾元道人不敢随便张口说话了。
雪回神君并没有继续计较,声音清幽:“我当年为谨约和梵音定亲时,两人跑来跟我争执几次,气急了还说以后再也不回太一宗了,当夜便双双离家出走,结果没几天,两人在外头患难与共,自己拜了天地,结了道侣,回来跪我面前,说多谢师尊成全……”
提了几件印象深刻的事,雪回神君声音慢慢低沉下去:“最让我失望的思齐,他犯下大错,我只能将他逐出师门,可是他却因此恨上了我,恨上了太一宗,最后被长生……”
“师尊,这件事不怪你。”
“当年这事,谁也不想的……”
雪回神君默了默,神色恍然:“你们都长大了。”轻轻叹息一声,“这些年来,将太一宗交到你们手上,我很放心。”
“是真的很放心。”雪回神君低声重复,苍白的手指将散落在脸颊的银发拂至耳后,“我经常想,就算我离开了,你们也能将太一宗传承下去,日后我回来瞧瞧时,你们也都在。你们从未让我失望,我也从来没有后顾之忧。”
微微抬头,雪回神君眸子沉寂如夜:“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渡不过飞升之劫,我甚至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失败!”
“九州供奉太一宗庙宇已有数千年,别说功德道,就算是人皇之道,我也该圆满了才对,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失败?”
最后一句话,雪回神君眸子闪过些许茫然,他并非问自己的徒儿,问的是玄之又玄的天道,问的是自己的本心。
乾元道人等人根本回答不了神君,一个个欲言又止,眉头紧锁。
“到底哪里错了?”雪回神君低语,声声质问,“是我不该插手诛邪之战,将深渊之主封进陆离之枪中?还是我不该将魂魄送入轮回,扰乱天地秩序?或者是我不该建立太一宗,传下道统?不该收那么多徒儿……亦或者是我最初便错了,不该将秘境传承带入九州?”
“是的。”雪回神君自问自答,零散的额发垂落,阴影稍稍遮住了眉眼,一字一句,声音清晰,“我本便不是此世之人,有什么资插手此世道统?有什么资干扰此世轮回?有什么资享人间千年香火?”
这些话一句句拍打在乾元道人等弟子心头,如海浪拍击礁石,令人心头越发震荡不安。
他们斟酌的开口,小心翼翼的想要安抚住神君。
“师尊,诛邪之战若没有您,九州早便毁了大半,您救了无数无辜生灵,此为大功德一件,怎么能怪您?”
“是深渊邪物吞噬魂魄,先一步扰乱了轮回,师尊您才开始魂兮台的啊!”
“凡人敬重于您,方才建立庙宇,供奉神君,怎么是师尊的错?”
雪回神君也不知道没有没听进去,只道:“天道若认为我是错,我便是错。”
众弟子哑然。
乾元道人揪着自己胡子,无知无觉的揪下一两根:“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是为变数和生机。师尊,您说过,事无绝对,总有一线生机,说不定这次飞升失败,只不过是冥冥之中的一次劫数,渡过便好了。”
“生机?”雪回神君侧首,眸光落在乾元道人面容上,重复,“生机……吗?”
乾元道人心头沉闷,重重点了点头。
雪回神君唇角绽开笑意,如一闪而逝的烟火,瑰丽之后,便是苍白死寂:“那一线生机,到底指的是什么?”
“这……”
“阿元,你知道一界之主吗?”
乾元道人从未离开过九州,并不像雪回神君一般见多识广,稍稍一迟疑后,便摇了摇头。
雪回神君解释:“所谓一界之主,便是诞生于此世、成为此世最强者、和天道融为一体、相辅相成之人。只要身处此世,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当然,我非此世之人,并没有这个资。但是,还有另一条道可走……”
他用教导小弟子一般,温和又包容的声音说:“以世界为炉鼎,炼化此世,夺取此世力量。”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不说乾元道人等人,就是钟应看雪回神君的目光,都透着几分不可思议。
这个念头太疯狂了!
玉泉宫主想将白霄送给君长生做炉鼎,雪回神君都拒绝了,他当时答“太一宗明文规定,弟子不许使用炉鼎”。
因为使用炉鼎提升修为,有点儿歪门邪道的意思了。
作为炉鼎的一方,轻则修真之路断绝,重则灵力枯竭而亡。
若所谓的“炉鼎”指的并非身如浮萍的女子,而是一方大世界了?这个世界会如何?想一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钟应身为魔君,前世杀戮之意最重的时候,也最多想过占领九州,令九州生灵涂炭而已,而非毁了此世。
“师尊。”乾元道人心头狂跳,干涩的开口,“这种话,您跟我们师兄弟说说就好,可千万别跟旁的什么人说,若是旁人生了什么心思……”
对上雪回神君的眸子,乾元道人的声音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觉得异常的难受。
那双往日里温软的眸子,失去了所有光彩,空荡荡的,印着纱帘的阴影。
“阿元,你过来。”雪回神君招手。
乾元道人站在地板上,跟生了根发了芽似得,根本抬不动腿。
不该过去,师尊很不对劲。
有个声音这么告诉他。
可是看到雪回神君苍冷的肤色和失了色泽的银发时,乾元道人又一阵阵的不忍心,数千年的师徒情分,他怎么忍心令师尊此时失望?
耐着沉重的步伐,乾元道人来到了床榻边,枯老的面容满是担忧:“师尊,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徒儿。”
雪回神君拉住老人的手臂,眸底暗光微颤。
有什么东西在动摇,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最后被荒芜掩盖。
钟应瞳孔一缩,猛的喊道:“大师兄!小心!”
君不意同时出声:“快离开神君!”
然而两人的声音似乎被镜中世界屏蔽,无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无人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两人意识到这点,几乎同时出手,却扑了个空。
这一瞬间,两人的身体脱离了镜中世界,立足于虚空,眼前之景成了虚幻之景,他们根本碰触不到。
仿佛画外之中,看着画中世界的喜怒哀乐。
雪回神君俯身,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神色模糊不清,他在自己第一个徒儿耳边低语,清清幽幽:“为师先前只要一想到离开,就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九州的山水,舍不得龙首山脉的太一宗,舍不得你们。可是当我无法离开时,我发现,九州原来是囚禁我万年的牢笼……”
“你们建的茅屋我很喜欢,可是它到底不是我的故乡。”
“师尊……”
乾元道人唇瓣颤抖,生满皱纹的眼睛中,隐约浮现点点泪光。
一柄长剑穿过他的心脏,自老人的后背透出一截剑刃。血珠子如水流一般,从薄而利的刀刃流淌而过,在地板上蜿蜒如血蛇。
无上剑意透过剑刃,摧毁乾元道人的合道之躯,仙人之魂。
血腥味蔓延整个卧房,惊骇了屋中所有人。
和弟子们的惶惶相比,雪回神君的神色却外的冷清平淡,冷漠到近乎狠绝,近乎癫狂。
他抬首,吐字清晰:“若是我这万年来,所作所为全是错的,我便全部毁了……”
以“对的”方式,挣脱这个牢笼。
乾元道人眼眸逐渐浑浊黯淡,彻底失去生机之前,他只做了一件事——以开明宫主人的身份,彻底封闭开明宫!
长剑拔出血肉,血液流淌一地,在雪回神君的金袍白裳上,开出一朵妖冶的龙爪花来。
雪回神君提着滴血长剑,向着自己一个个养大的徒儿走去。
太一宗护宗大阵的阵基是他亲手绘制,即便让出宗主之位,他也能轻易控制护宗大阵。
随着他的步伐,护宗大阵嗡鸣,覆盖整个龙首山脉,原本是用来保护太一宗弟子的阵法,如今成了囚笼,将太一宗所有弟子封锁在龙首山脉中。
卧房中几位弟子早已成为一方大能,就算是其中最不成器的,在某些方面也别有建树。此刻他们震惊又仓皇,甚至红了眼圈,眼底却独独没有恨。
甚至没有想过攻击神君……
“大师兄犯了什么错?这几日大师兄衣不解带的侍候在您身边,只是担忧您啊。”
“师尊,您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对不对?”
“……”
雪回神君持剑,剑花卷起劲风,银发猎猎。
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痛苦的哀嚎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一曲血色歌谣。
有人撞到了书桌,痛苦的蜷缩于地,声音断断续续:“您、您疯了……”
下一刻,血色长剑决绝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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