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疏痕的不客气, 在场所有人都看了出来。
照羽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后者一眼, 而后客气道:“不必给我了, ‘生骨’此物的珍贵,四境各位都是有目共睹的, 想必只有赠予了药王谷, 才能发挥它真正的用处。且不说此物到底存不存在,倘若存在, 玉凰山中无论谁人得到,交给巫南渊便是。”
他们二人的一人一句话, 直接将昆仑的意图两头堵死。
黎稚眉眼间飞快闪过一丝阴翳和不快,但却迅速消弭了,相比起秦暮的情绪不稳, 他可谓是控制心绪的一把好手。
这短暂的针锋只有片刻,而后黎稚点了点头,甚至露出了笑:“一切为四境, 昆仑定当义不容辞。”
杳杳站在风疏痕的身后, 看着对方的神情,心底有些发冷。
黎稚这个人, 相比较秦暮的无作为、浅显易懂、沉不住气,显得外可怕。
他也有自己的脾气和原则,而且每一次的变动,他都会露出让对方认为正常的神情, 所以几乎是每一次, 杳杳都认为情况还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黎稚的情绪来的恰到好处,而走得也合情合理,仿佛他的一切反应都是为了让对方消除戒心一般。
于是就在这一来一走的工夫中,风霭死了,师父也死了。
杳杳甚至不清楚此时黎稚的同意,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没有人能看出对方的虚伪,甚至连师父也没有看出来。
想到这里,她慢慢收紧了手指,一股紧张的情绪瞬间漫上心头。
若师父的死真的与黎稚有关,那么她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于是杳杳看着黎稚的双眼,思忖片刻,忽然笑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代玉凰山下墓室吧。”她语气轻松,仿佛马上面对的并不是惊动四境的‘生骨’,而是春日的一场郊游。
“那既然如此,昆仑便劳烦风师弟带队了。”
黎稚客气道,甚至带着几分劳烦。
此言一出,杳杳的心重重一跳。
风疏痕为了截住仙门百家对于‘生骨’的蠢蠢欲动,自己率先站出来替昆仑表率,却没想到黎稚竟然借力打力,将下墓室一事完全交给他了。
这其中若没有‘生骨’还好,若是有,按照刚刚风疏痕所说,少不得要与仙门他人争执几番。
争不赢也就罢了,若是争赢了,那就是风疏痕代表四境修者,向照羽低头。
而现下情况,又加上玉凰山之前的变乱,想要百家屈服,几乎是不可能的。
兜了个圈子,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杳杳不由得眯起眼,心头有几分不快,她略有些担忧地看向白衣剑修,而后者却像是无事发生一样,对黎稚的话并没有什么异议。
好在现场所有人都不是吃素的,杳杳盯着风疏痕的神情,见他无事,这才轻松了几分。
而后杳杳扬起笑脸,笑眯眯地夸赞:“小师叔真是年轻有为。”
许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风疏痕几乎来不及思索她的意图,愕然和惊讶便摆在了脸上,直到下一刻,他才意识到杳杳话中的意思。
好在祁连掌门反应更快,立刻道:“黎稚峰主,正法长老毕竟年轻,杀九阴这样重要的事情,你就交给他了吗?这可是风霭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啊。”
“反正这地宫看起来很大,不妨一起下去吧。”杳杳一派天真道。
黎稚几次三番被挑起不快的情绪,此刻看向杳杳的时候,目光沉沉,其中如暗藏着两把锋利的匕首。
而杳杳则毫不畏惧地回视,眼神纯然,唇角却轻蔑。
起码旁人看不到的锋利,她看到了。
经过三日的商讨过后,一共下墓二十余人,其中几乎大部分都是当年经历过四境大宴,之后又围杀过烛九阴的。
巫南渊看着他们,脸色稍有不悦。
当年巫支祁之所以会死,其实并非因为风霭的重创,他们二人势均力敌,谁也不可能将对方置于死地,除非同归于尽。然而那时候风霭守护四境,是不会为了斩杀烛九阴而断自己姓名的。
杀了巫支祁的人,其实是那些围攻了他三月之久的四境修士们。
看着这三十六人共同催阵,昔日种种浮上心头,巫支祁扭头对云袅淡淡道:“过一会儿我要一同下到墓室地宫里面去,在我们所有人进入之后,你便将其余人带往主殿休息。”
“谷主,”云袅有些意外,“为何?”
巫南渊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他刚刚思索,当浮生根本没有必要设这样一个局,引来四境修者一同追寻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烛九阴。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打算在此处给那些修者一些不痛快。
然而至于是何种不痛快,巫南渊也猜不到。
于是他只能暂时将不相干的人尽数遣散。
“杳杳,”巫南渊并未直接回答云袅的问句,而是扭头看向一旁沉思不语的少女,将她唤回来,“墓室危险,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杳杳回身,有些好奇,“怎么了?你知道姨姨墓室的秘密了吗?”
闻言,巫南渊忍不住失笑,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竟然从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变得如此如此敏锐。
“没关系啦,”杳杳察觉出对方表情中的含义,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猜对了,于是道,“我也想弄清楚当年的事情,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块被打散的七巧板,我在一块一块地寻找它们。而且我有预感,姨姨的墓中,一定有重要的东西。”
随着话音落下,阵法忽然出现了片刻的松动。
此时风疏痕恰巧就在杳杳身边,立刻伸手将她揽住护在身后。
杳杳被吓了一跳,随着对方的力道退了两步,还没站稳,只看到眼前的阵法轰然垮塌,而后如同千万琉璃碎裂一般,竟然顺着那三十六个位置齐齐成了齑粉。
她下意识抓住对方的袖口:“竟然如此轻松?”
“这阵法纵然难解,但也扛不住蛮力,毕竟多年过去,当浮生的修为也已经式微了。所以纵然没有这三十六人,巫南渊一人也能破,只是时间久一些。”风疏痕低声解释道。
他眸光深沉,看向杳杳的时候,视线之中有温暖的笑:“我还要多谢杳杳昨日开口解围,不然今日一过,四境便会有传言:昆仑正法,甘当俯首称臣的表率。”
“我只是不喜欢黎稚以这个理由压着你,”杳杳撇撇嘴,“没有帮你。”
风疏痕笑道:“好,那过会儿下墓室,还请玉凰少主保护。”
杳杳从未见过这样的对方,一时觉得新鲜,她感觉到自己心里似乎有什么奇妙的情绪要振翼高飞,但却又像雨又像雾,难以捉住。
看了风疏痕片刻,她轻轻咳嗽一声,正色道:“那我勉为其难,答应了。”
大约又过了三炷香的功夫,墓室地宫的通道被完全打开,其中有风吹出来,带着阵阵冷意,虽然已经是初夏,但是入口附近却犹如深秋。
修者们依次进入,看到了墙壁上一盏一盏亮着的,长明不灭的鲛珠灯。
杳杳与风疏痕与昆仑走在最前,身后是巫南渊。
然而就在所有人尽数进入甬道的一瞬间,地宫忽然颤了颤,而后大门竟缓缓关闭了,所有人都能感知到这地宫中巨大的阵法与灵力,很难想象当浮生是如何在死去之前,筑造了这样一个如此庞大的墓室。
就在大门关闭时,忽然有声音,悠悠荡荡而起。
像是龙吟,又像是古兽的低语。
“是、是——”苍山掌门撑不住了,磕磕绊绊道,“是烛九阴的声音?!”
风疏痕看他一眼,问:“李掌门可亲耳听过烛九阴的叫声?”
后者摇了摇头:“不、不曾听过。”
“那就别在这里吓人了,”杳杳扬眉道,“这不过是风掠过的声响,再加上地宫建造的时候有缝隙,被风一吹,很容易出声的。”
秦暮似是早就看不惯杳杳的态度,此刻忍不住皱眉,语气有些讥讽:“杳杳懂得可真多,已经开始教起长辈来了。”
“哪里,不过是因为正法峰的大殿年久失修,所以不仅门窗都会响起风哨,甚至连屋顶也未能幸免,”杳杳不客气地回答道,“当然,风比起雨来,不知道要好多少。”
“什么?昆仑正法峰竟是如此吗?”不少其他门派的弟子不可置信,连连讨论了起来,“我还以为这么重要的地方,应当是金碧辉煌才是呢。”
有个蓬莱弟子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当初摘星宴,黎稚峰主没让妖主照羽跟着他女儿回住所呢,原来是因为这个。”
“奇怪,正法峰究竟是为何才会没落至此?”
他们说着说着,几个小辈又忍不住提起了风霭,直到某个门派的长辈轻声呵斥了一声,这几个孩子方闭上了嘴。
“我去过几次正法峰,”就在这话题终止时分,楚月灰忽然柔柔地开口,“的确年久失修,很多建筑都十分破旧,若不是几位弟子勤快,恐怕那大殿早就塌了一半了。”
秦暮被自己弟子堵了个正着,气得瞪着眼,几次想要说话,都没能开口。
杳杳也懒得与此人多费口舌,对着楚月灰扬唇一笑,而后头也不回,越过黎稚与秦暮继续前行。
地宫的路并不复杂,只是此地的空间颇大,这样看来,几乎是占据了药王谷禁地地下的全部空间,巫南渊也略有费解,不明白在巫支祁死后,自己师父究竟是靠什么建造出这地方的。
众人们顺着这一条甬道走到尽头,眼前便是墓室的主室了。
两侧各有偏室,但看起来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墙上有一个需要五行术催动的机关,巫南渊见此走上前,运力催动它,只听一阵机械扭转运行的声响,片刻之后,主室大门缓缓而开。
那里面不过是个装潢十分简单的小屋,看起来平平无奇,见之便有人忍不住猜测,这地方应当是按照当浮生生前所住的屋子建造的,看局和摆设,都是药王谷中比较常见的样子。
墓室这样摆放,在民间倒也不算罕见。
几位掌门互相对视一眼,大约是想起了当浮生昔年的模样,心中都忍不住犯嘀咕,没道理她兜了这样大的一个圈子,最后只是为了让四境修者进她的墓穴来参观一圈。
一念至此,祁连掌门忍不住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然而他们刚刚的视线被门口的屏风所挡,真当众人们走入时,眼前的景象才叫人惊呆了。
只见一个女子款款坐在桌角边,长裙逶迤,手臂支起,一柄扇子握在手中,看起来似是因为天热,她正贪凉摇扇。
见此情景,昔年被多智近妖的当浮生算计的可怕记忆,瞬间重回修者们的脑海中。
以祁连掌门为首,几位参事之人忍不住齐齐退了一步。
连黎稚的表情都变了。
当浮生竟然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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