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盯着纸条, 沉默了半天。
巫南渊有些无奈地将它取走,然后随手搁在了窗台上, 他回首安慰杳杳, 生怕她被自己师父的操作吓到了:“家师就是这样的人, 这也是为何我多年不来看她的原因, 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那就不要知道了,”杳杳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嘛。”
说完她推开茅庐的窗子, 从外面一条溪水中渡水而来, 将它们蒸腾为水汽, 而后冲洗掉房间内所有浮尘灰土。
屋内霎时间水汽濛濛, 像是下着小雨一般。
“这里空气真好, ”杳杳深深呼吸了几下, 雀跃地看着窗外的云,还有逐渐干净起来的屋子, 忍不住说, “姨姨还是很会挑地方的。”
巫南渊扯了扯嘴角, 语焉不详:“她最爱享受。”
“奇怪, ”当那些灰尘被清扫之后, 与巫南渊一同扶起因为年久失修而翻倒的桌子,杳杳转了一圈, 看着这狭窄的小屋, 忍不住问, “既然这里是墓, 那么墓碑和墓室在哪里?”
巫南渊摇了摇头:“师父的心思我从来猜不到。”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多谈她?”杳杳问,“你们师徒关系……”
“曾经还算好,”巫南渊意识到了她的猜测,语气苦涩地说,“或许也只是我一人理解为好。只能说起先相安无事吧,后来她……她做了诸多旁人都难以理解的事情,还害死了巫支祁。”
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姓氏,杳杳忍不住问:“你随烛九阴的姓氏?”
“其实巫支祁与南渊,都是师父起的名字,只不过我冠了他的姓氏而已。”
杳杳比巫南渊小了一些,对当年的事情一概不知。
但对方眼中流露出的伤心,还有他自小在玉凰山的沉默忧郁,都是多年来没能消散的,想到这里,杳杳叹息一声,拍了拍对方的手臂:“不要难过。”
“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巫南渊道,“只是我没走出来罢了。”
他看着对方一副小心翼翼,要问不问的样子,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伸手摸了摸杳杳的头发:“其实也无妨,毕竟过去那么久了。”
在巫南渊的故事中,仙门凋敝、玉凰山崛起,几乎由她师父一手促成。
故事的起因并非是什么情仇恩怨,而是为了保命。在四境中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生骨”的传说,据说它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不仅如此,它更是修者们登天寻道的重要法门,然而这么多年,却只闻其名不见其貌。
书中记载,生骨乃是烛九阴身死之后所化,使用此物之人可以逆转生死,甚至永生不死,但寻遍四境仍寻不见该如何是好?
巫南渊的师祖很有想法,既然寻不见,那他就自己制造。
于是巫南渊的师父——当浮生,便成了生骨的载体,自小就被以一个巨大的修为容器所培养。纵然不能完全继承生骨的功效,但如果以她入药,那么便能功力大增,瞬间拥有近百年的修为。
于是,她也被四境修者虎视眈眈,谁都想上来分一杯羹。
但当浮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所以她找上了玉凰山,并寻找到了藏在山中的真正生骨——巫支祁,也就是之后与风霭拼死搏杀的烛九阴,将他待在身侧,目的只为一个:替自己死。
讲到此处,巫南渊带着杳杳走到茅庐外的一小片花田,里面东倒西歪地种着一些杂乱的花草,一看就是长久没有人打理。但纵然如此,那些红紫相间的花朵,还有葳蕤繁盛的杂草,却生出一种恣意蓬勃的生命力来。
杳杳忍不住俯身,扶起一朵被压倒的杜鹃。
“巫支祁对我师父极好,但他却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巫南渊怅然道,“我看得出来,他一直很爱我师父,我们在谷中也有一段很平静的生活,一直到他们的身份暴露——那日我们一同去玉凰山赴宴,因为陛下收养了你,所以正宴请四境,当时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几乎都到了,却因为无声起,导致生骨的秘密暴露,我师父将巫支祁推出去替死,而后风霭才与他搏杀。”
四境仙门也因为这件事后,仿若被诅咒了一般,迅速凋敝下去。
一直到十几年后的今日,昆仑才堪堪恢复被大伤的元气,重新举办摘星宴,然而却没有人想到,那个多年前就已经为祸四方的无声起又杀了回来。
“所以你怪了姨姨那么久?”杳杳捞起一朵花来,问道,“因为她骗人?”
“不,我不怪她,”巫南渊道,“此事过错在我,若不是我当年一意孤行,非要让巫支祁在东境称王,便不会把事态发酵到他必死的地步。所以他死这事,其实错在我,而并非我师父。”
他道:“我只是难过,我自小是孤儿,没有家,是师父给了我一个家……后来这个家却再次没有了。”
杳杳最听不得对方以这种语气说话,立刻拉住他的手,晃了晃,仰着头笑眯眯地说:“别忘记了,玉凰山就是你的家。以后我爹就是你爹,我也是你的家人,这样好不好?”
巫南渊看了她片刻,也笑:“好。”
说完,杳杳忽然道:“我先前听爹提到过东境王。”
巫南渊略有好奇:“陛下如何说的?”
杳杳笑:“说他傻。”
巫南渊忍不住也笑了,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认同道:“的确傻,不过我在师父面前,连陛下也吃过亏。”
“其实东境王未必是傻,我觉得喜欢啊爱啊这种事,都是建立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的,”杳杳忽然轻声道,“就像是我爹,他谁也不喜欢,所以长老们再着急也没有办法。”
她道:“我想,东境王应该非常爱姨姨,所以才不会计较姨姨的决定和自己的得失。”
巫南渊闻言惊讶地看了她片刻,而后忽然道:“你何时懂这么多了?”
“四境里那么多茶馆茶楼,故事听得多了,自然懂得多啊。”
她回头笑了笑:“不过我们谁都没资替他们怨恨或者原谅,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吧,南渊,不要不开心了。”
花田之中充斥着甜甜的香气,风和日丽,是谷中少见的晴天。
眼前少女的豁达让她看起来明亮又美丽,巫南渊感觉带自己胸口中堵着一团难言的情绪,而后,他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拥抱住了杳杳。
“好,”他低声答应,“我会尝试着放下这些事。”
……
二人将茅庐里里外外地清扫了一番,然后绕着它转了三圈,没有墓碑、没有墓穴、也没有棺椁。
晴天短暂,很快又落下雨来。
杳杳身体尚未大好,巫南渊怕她淋雨多了生病,于是二人再度回到这间小屋后的避雨棚,一起站在棚子下看雨。
“你不是说,在姨姨回到药王谷之后,有药修看到她亲手给自己和东境王刻了墓碑吗?”杳杳好奇地说,“怎么找不到呢,难道他们的坟墓另有别处?”
“不知道?”巫南渊摇了摇头,面上也有几分困惑,“不过若是师父想要藏一样东西,那我肯定是找不到的,恐怕这天下也没什么人能够找到。”
杳杳皱起眉头:“可是她纸条又分明表示一直在等你来。”
“或许只是想让我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儿吧,”巫南渊垂眸,下意识抚摸上空空如也的手腕,那里曾有一串珠串,是当浮生所戴,临死前叫妖主代为转交给他的,一念至此,巫南渊忍不住道,“我的确很多年没有来看她了。”
杳杳在这棚子下狭小的空间里东摸西摸:“我觉得这里应该重新翻修下,既然是姨姨最后的住所,那么哪能如此简陋。还有之前……我扔下了游香,其实一直想与你道歉,我不知道它是你师父送给我的。”
“送给你了,就是你的,”巫南渊低声温言,“不用说任何对不起。”
听对方这样说,杳杳一颗心终于踏实了,她之前甚至害怕因为此事,对方与自己生出罅隙。现在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转小的趋势,杳杳赏了会儿雨,无意间扭头,忽然看到这茅屋立柱和房檐链接的地方,有一块红色的榫,有些扎眼地斜斜插在里面,看起来十分突兀。
“那是什么?”
她好奇地走过去,伸手想要触碰那块木头。
然而就在杳杳触摸到木榫的一瞬间,忽然,一阵异动响起,眼前大片的花田倏然下陷,地面的泥土翻卷碎落,有什么仿佛要从地下钻出来一般。
下一刻,原本没有任何阵法的茅庐忽然被千丝万缕的复杂咒阵笼罩了,层层叠叠,似是无穷无尽一般密闭四合,霎时间笼罩了整个药王谷禁地。
杳杳的绡寒还留在玉凰山,没有剑,这让她此刻有些慌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那是机关,”巫南渊冷声道,他一把揪下了木榫,翻来覆去地看,“做工如此简单,应该是我师父留下的。”
“姨姨?”杳杳有些惊讶,“她想做什么?”
随着她的问句,整个花田彻底塌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漆黑幽深,难以见底的巨大洞穴。冷风不断从其中往外吹出,带着一股难言的水腥和冰凉。
从外向内看,玉石台阶,四壁规整,明灯一盏一盏亮起,仿佛无声的邀请。
——这显然就是一座人工修建而成的地宫!
“难道这才是墓室?”
杳杳话音未落,忽然,一声龙吟打断了她。
劲风刮来,巫南渊立刻抱住杳杳后退三尺。
紧接着,一只通体玄黑,犹如身披麟甲的怪物自这地宫猛地冲天而出,它有角有爪,四肢巨大,咆哮声撼天动地。尾巴一甩,这遮天蔽日的模样,似是要将这四境吞噬。
而后这怪物一飞冲天,地面隆隆响动,几乎让人站不稳。
怪物在上空盘旋了片刻后,忽然没入云中,最后如同雾霭一般,倏然消散了。
随着它的出现,药王谷禁地的阵法彻底形成,而那怪物的嚎叫阵阵,却好像是没有消失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谷中,仿佛带来厄运的警钟。
“这是……这是什么?”见此怪物,杳杳没什么惧怕的神色,“是妖兽吗?它好像没有实体?”
“……”巫南渊脸色略白,回答道,“是烛九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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