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十几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她递交了辞呈,她告别了许尽忱,就像告别了一个延续十几年的蛮荒故事。清晨从故事中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灰色麻布窗帘,落在沙发上。
那个男人说“不用收拾”,她还真是什么都不用收拾。昨天晚上懒得去看,今早闲下来才发现,洗手间早已备好新的洗漱用品,奇异的全都没有任何香气。抽屉里放着各色植物指甲油,衣柜里整整齐齐罗列着满满的衣物。
可能是出于他那位中世纪管家的直男品味,准备的都是裙子,茶歇裙赫本裙还有……萝莉裙???甚至还有几条出席宴会用的高定礼服,可惜一点都不性感,无一例外都是保守到可怕萝莉到不行的款式。
不是,这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她看起来难道像是走萝莉路线的人?
柜底也专门辟出了一个空间,放鞋子和包,不算多,各种场合都够用。化妆品和水乳看不出什么牌子。一个玻璃盒里摆着日常和非日常的首饰和手表,像古董,这价格她就不知道怎么计算了,但每一件看上去,都很有天分和品位。
更神奇的是,她的化妆台上不仅放了满满十几只一模一样的黑色润唇膏,还放了十几盒一模一样的除疤膏。
有钱人的日子令人费解。
李维多站在镜子前潦草地刷完牙,已经六点十九分。她打仗一样穿上衣服化好妆,乒乒乓乓踢上高跟鞋,正一边满世界找钥匙,一边近乎淡漠地想,公交又赶不上了,OK,没关系,有缘无份是她的常态,她习惯了,她很好,OK。
一抬头,看见对面高耸在雾霾里的国金中心。
李维多:“……”
哦,是她忘了。
她现在可不是早上要通勤两个小时的小可怜了,她此刻住在黄浦江畔,离LCC五分钟距离。只要走两步到窗边,就能俯视上海一半的金融界。
……
一墙之隔。
陈利亚从一片繁杂的光屏里抬起头。
他允许这个女人住在他隔壁,绝不是出于什么暧昧的念头。他的听力经过训练,比一般人灵敏,因此为了隔绝噪音,他房间的墙壁非常厚,填充大量吸音物质,哪怕他在房间里活体解剖一头猪,外面的人也绝对听不见。
只有他隔壁除外。
或者,准确地说,这不是他隔壁,这是他卧室本身。只是中间用一堵板墙,临时隔成了两个空间。
整个公寓,只有这里,他的听觉毫无遮挡。
清晰得,但凡她稍微发出一点声音,他就能察觉。
也因此,他知道她昨天晚上半夜打字到深夜,知道她凌晨三点还在接电话谈绩效考核,知道她居然胆敢做出不洗漱不换衣服就直接裹着他的被单睡在他的沙发上这种令人发指的事……他甚至知道她睡前连鞋子都没有脱,因为他没有听见鞋子落地的声音。
她是把他这里当成了快捷酒店?
还是每天有人给她换被子消毒的那种?
卫生习惯真是一言难尽。
九次。她半夜醒来,先是惊醒,随后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期间四次她走到窗边,有一次他听到鞋底踩在铜制围栏,不知是她想吹风,还是想跳楼。
不过跳下去也死不了,她的窗户正好对着水塘。一个人淹死平均需要2-3分钟,有些人甚至能坚持到十分钟,足够他从容地开机、拨号、让曹品救人。他不care她会不会跳楼,他只可惜他新栽的一池睡莲。
三次。她给自己倒了水,伴随药盒打开、药片摇动、药盒关上、药片数量没变。
两次,她只是枯坐在床上,他听见了打火机不断开合,像一种强迫症。
而其它时候,她几乎没有声音。
走路安安静静,连呼吸声都很轻,放杯子时也会习惯性用小拇指垫一下杯底,看得出教养良好。
不像大部分生物,存在就是源源不断的噪音。她独处时,发出的每一种声响,都带着一点与生俱来的克制和隐忍,像在监狱里住了太久的人。又像一个谜。解谜的乐趣抵消了被反复打断的戾气。她住进来后的负效应,的确比他预想的好。好太多。
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她找东西的逻辑,简直是一场灾难。
她的钥匙不可能落在阳台,只可能落在床底,因为他清楚地听到她一脚把钥匙向西踢出了三米远,最后撞击到右边墙壁,可她一直在完全相反的位置打转,方向感之差比她的卫生习惯更让人一言难尽……
而且,大概因为她大部分时候的安静,他会下意识追逐她的声音。
比如现在……
她开始洗澡了。
陈利亚:“……”
她还会乖乖洗澡这件事,莫名其妙让他松了一口气。陈利亚拿起手机,在手里转了一下,漆黑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这不是一套公寓,这是一个森林。他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段,种了整整一层楼的小株桂花。叶子深绿色,金黄花朵一攒一攒,四季盛放。他能闻见云层深处传来桂花香气,与她靠近他时,如出一辙。
他盯着光屏,半晌,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于是挥挥手,所有屏幕瞬间像融化的光子,消散在空气之中。他又戴上降噪耳机,可是毫无作用。最后他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黑胶唱机,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听力和推理能力,的确是好用得有点过了头。
好用到,他能通过声音,辨别出她现在可能在做的每一种动作。辨别出她此刻到底是在洗头发,还是……
这已经不是一场被迫的偷听,而是一场被迫的偷窥。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水声终于停了。李维多围着浴巾,赤脚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城市很少有鸟能飞这么高,于是四周寂静无声。于是他又被迫听见她发丝上的水珠,融化在她皮肤,又滴落在地面上。像夏天的雨水,燥热又潮湿地嘀嗒,嘀嗒,嘀嗒……
然后滴落声停止了。
一阵清晰、短促的连续电杂音,传入他的耳朵,随后伴随着长长一串悉悉索索,像老鼠在啃食报纸。
陈利亚慢慢停下唱片机,抬起眼。
这是……
电波,和纸?
……
她新的雇主有点厉害,还有点变态。而她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性,如果揣测错了,那就再揣测一次。
微型摄像头的图像传感器晶振,会产生固定频率的电磁波泄漏,可以在收音机短波段检测到。
李维多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小的多波段收音机,绕着房间,慢慢走了一圈。
在确定整个房间确实没有针孔摄像之类的变态东西后,她才坐下,从随身的小黑包里抽出一张揉成团的字条。
赫然是秦宋柯上次看到的那张字条的复刻。
原件不知什么时候遗落了,于是她自己手抄了一份。光滑纸张上,她黑色字迹如藤蔓攀爬,写着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
21,53,54,54,12,54
21,53,54,54,12,54
12,24
51,43,23
35,11,32,32
……
半个小时后。
十年来,她第一次没有化妆就出门,素颜的感觉就像裸奔。
到楼下时,陈利亚已经坐在餐桌边吃早餐,手边放着几张文件。大金毛蹲在他身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一下一下晃着尾巴。而管家曹品正如一位19世纪的忠仆,手执一把精致英式茶壶,正悄无声息地为女王……倒可乐。
茶水氤氲间,饶是她,也忍不住单纯为那张侧脸惊艳到一下。
而且他又换了一枚袖扣。
她见他这么多次,每次他的袖扣都不一样,每件衣服都精细得不行,而且袖扣不仅要奢华要低调,还非要和他的衣服保持同一色系。
讲究得,不像个活在真实世界的人。
男生,就是要偶尔抠抠脚才显得可爱啊。
“早,陈先生。”
她自顾自拉开一条椅子,盘腿坐在上面,与他打招呼。
陈利亚顿了顿,没抬头。倒是她非常自来熟,先是从他的茶壶里匀了半杯茶,又从他面前的炖菜盘里划拉出一点,最后拿了他的樱桃酱,分到自己的盘子里,乒乒乓乓开始吃饭,叉子刮过盘底,声音毫不遮掩,和她独自一人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曹品倒茶的动作停住了。
大金毛摇尾巴地动作也停住了。
一人一狗看向她,眼神出奇一致,都带着怜悯——已经二十七年过去了,上一个敢在他们少爷面前发出这么多噪音的人类,至今还不敢过来拜年。
李维多对对面曹品的眼神视而不见,绕过桌上的肉类,蝗虫过境一般,飞快地吃完自己那一份,用食指擦擦嘴角,也不打招呼,端起一片狼藉的盘子,就要走。
“站住。”
陈利亚头也不抬地轻声道:
“回来。”
李维多:“……”
明明他的语气里,根本没有任何语气,比起许尽忱日常的咆哮,他说话不带任何情绪上的威压。
但她就是觉得,他比许尽忱危险多了。
许尽忱和他比起来,简直是个小可爱。
李维多转过身:
“我吃饱了,陈先生。”
“不,你没吃饱。”
陈利亚手从一边拿起餐巾纸,擦擦嘴,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坐下。”
“……”
李维多端着盘子,想走,腿却像被什么攫住,扣在地上。
半晌,她一言不发地坐下。
陈利亚抿了一口茶,眼帘半垂:
“你的厌食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厌食症?”
“你在这里坐了三分半钟,可除了碗筷碰撞,我没有听到任何咀嚼食物的声音,你知道我听力很好,于是刻意把吃饭的动静弄得很大。”
他轻声说:
“你根本什么都没吃,李可可。”
“我只是今天胃口不好。”
“是么?”
曹品惊恐地看着他连喝水都希望能发明一个自动喂水机的小主人,亲、自、夹、起、桌上一片奶香熏鱼,放进她面前的盘子。
又亲、手、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塞进她指缝。甚至他小少爷修长精致的金贵双手,还碰到了那个女人肮脏的、撸完狗后都不洗的手指。
“如果没有厌食症。”
陈利亚漆黑的眸子“看”着她。他眼里有一种天生的潋滟,哪怕清冷如秋水,也会无端给人专注的错觉:
“李可可,不妨帮我尝一下新菜品。”
“……”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