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虞南后来无数次的回想起这一天。
天地倾倒,江河逆流。他看见海上有遗楼,天边有珠玑。
神鸟凤凰的尾羽在烈焰中化为道道箭矢,迤逦成旷野上最后一道火光,燃尽天地灵气。
随着一声龙息,上古中原,蛮荒之地,最后一位神明陨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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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通州县城郊。
这地方离最近的乡镇也有七八里,六月份被外地暴发户老板承包了下来,大块荒废的地皮亟待开发。上午不知挖出来了个什么玩意,停工半天等上头安排,工人们也乐得清闲,三五成群的围在现场护栏外探头探脑。
周围成片坑坑洼洼的泥地上,生着些泛黄的枯草,从早上待到晌午都没见人烟。
几个工人刚吃过午饭,扛着铁锹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工头烟瘾犯了,一只手刚伸进裤兜里想摸根烟出来。
“嘟——”
车声轰鸣由远及近,愣神间一辆黑色SUV已经在工地旁唯一一处稍显干净的地儿停下,饶是这样车身也溅了不少泥沙。
工头猛的站直了身,烟盒往兜里狠狠一塞:“吴、吴书记!您怎么……”
吴书记腆着肚子下了车,朝人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在一边站着了,像是在等什么人。
三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工头还听见里面结算车费的声音。
“……这是,”他不确定的小声问书记,“这就是市局派来的?”
可吴书记已经满脸堆笑热情万分的迎上去了:“哎!您就是江教授吧?我是通州县书记,舟车劳顿辛苦了,要不我先带您去镇里歇歇?”
搭在车门上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一位年轻的男人迈出了出租车,低头钻出车门的一瞬间,他颈项上的坠子从毛衣领口滑出来,依稀是一块不知裹着什么的天然琥珀。
他将坠子塞回了领口,与吴书记握了下手,立刻就抽了回来,恰到好处的客气与疏离。
“不用了,我看看现场。”
吴书记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一眼。
这位上头派来的江教授大约二十五六岁,在这个年纪的男人里,他身段姿容都算是十分出众的。难以想象竟然已经是专业领域内著名的教授。
“哦行,王工,你带我们去挖出东西的地方看看。”
工头殷勤的笑着:“我们这泥路不好走,您二位贵人可当心着些——哎,到了!就是前面,前面有人围着的那儿。”他快步上前吆喝着赶走了看热闹的工人,“上午已经按上头的吩咐给现场拦起来了,江教授您看是我给您找个手电下去瞧瞧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那神情冷淡的江教授已经长腿一迈跨过护栏,径直往里走了。
江虞南打着手电自壁上照过一圈,地下潮湿的泥土黏在石壁上,斑驳了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壁画,猛的看去,像是给岩壁度上了一层砖红色泽。
他掏出手帕擦去墙上泥土,眼睛微眯起几分刚想仔细瞧瞧,突然后面的王工“哟”的惊呼了一声。
“哎、这——这上头刻的像是一只鸟啊?”
江虞南猛的回头看去,目光如炬,刺的王工一个哆嗦。
王工不敢再乱说话,看着那江教授缓步上前,一手握着手电筒,一只手抚上岩壁上的壁画,纤长指尖自凹槽里缓缓划过。
他眼睫下垂,似乎看的极为入神,过了半晌,脸上才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丹穴有鸣凤,仪于岗之廷。”他轻声道,“好啊,原来是藏这儿了。”
他后半句音量极轻,像是自言自语,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王工没听清,随口问道:“什么?”
“没什么,”江虞南笑了笑,“我说你们这儿还挺人杰地灵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听来有点奇怪,可江虞南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自顾自的研究起壁画了。
拭去泥土,岩壁上飞禽走兽、魅影重重,有火红大鸟披星斩月而来,引吭长鸣,百鸟瞻礼朝凤。转瞬间天地倾倒江河逆流,大地震颤龟裂,深邃的裂缝里火红岩浆涌动,如同融化的太阳。
他凝神看向那壁画,目光穿透坑洼岩壁,穿过岁月洪流万年云烟,窥见久远而深埋的往事。
……
我是真实,你是虚幻。
江虞南坐在一堆金银里,垂眸眺望远处的山峦。
好像有人在笑,声音低沉仿佛自胸腔发出共鸣——
“江虞南,”他说,“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远处地平线上,夕阳裹挟着最后的余晖,凛冬将至。
江虞南嗓子发紧,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我会等到你愿意说的那天。”成年体态的男人起身,淡金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发梢划过江虞南的胳膊,江虞南触电似的猛的缩回了手,那人嘴角噙笑恍若未觉,随手拿起一个镶满宝石的纯金王冠,弯腰替他戴在头上。
“……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活着。”
堆满金银财宝的山洞外,天边第一缕黑暗降临,无边长夜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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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水滴落在石头上的声音将他的神智从回忆中拉回。
江虞南用手帕将手指一根根的擦干净,笑容温和:“……刚才是不是有水声?这里有水源,看看去。”
王工在前面走了大概十数步,昏暗的洞穴在手电的照射下能看出洞口已经变大了一圈。前方不远处果然出现了一片天然形成的石潭,有一缕日光顺着那滴水的孔洞照射进来。
江虞南看着那汪并不十分清澈的水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歪着头饶有兴致的笑了。
江教授已经下去一个小时了。
吴书记用毛巾擦着光亮脑门上的汗,眯着眼睛又一次往地底下瞅了一眼,正琢磨着要不要派个人下去看看,就见漆黑洞内有一道光晕闪过。
是手电。
江虞南带着王工头走了出来,骤然从阴凉昏暗的地下出来,他被午后的阳光晃的一时间眼前发白。
“哎。”他招招手唤人过来。
那其实是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姿势。江虞南一个年轻的学院派教授,做起这个动作来却熟稔的仿佛久居高位,或是生来就该如此。
吴书记一瞬间觉得有点奇怪,不动声色笑呵呵的迎上前:“江教授有什么发现?”
“有重大发现,发现智慧生物生活痕迹。”
“……智慧生物?”
年轻的教授微抬了下眼睑,并没有解释,只唇角弯起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停止施工,保护遗址。我马上向上面汇报……也劳烦您准备一下,可能会有一支科考队过来。”
王工迟疑片刻,还没来及插话,一旁看热闹的工人就嚷嚷起来:“……停止施工?哎不是,这怎么能是说停就停的,我们这闲着一天要损失多少钱你知道么?你有上头批示么你?没有我们老板发话我们……”
“不好意思没有说清楚,”江虞南笑容温和的打断他,语气不急不缓,没有半分为对方的不敬而动怒的样子,“我来的路上已经请律师与贵公司交涉,大概晚上这块地就能到我名下,你们今天的工资照发,损失的资金也全由我一人承担。还有什么问题么?”
那民工一愣:“没、没问题了……”说完就瞪着眼走开,边走还边低骂着“我操这哪儿来的暴发户”。
吴书记:“……”
“江教授……您给这地,买下来了?”吴书记挠了挠头,“是政府拨款还是?”
江虞南微微一笑:“是我自己的资金。”
吴岩礼怔忡了一瞬,又不由联想到他之前招手使唤人的那个动作。去年这块地被人买下来时他还问过一嘴,这地虽然荒废许久,但地皮面积地势在这儿,也是一笔不小的投资。一个教授的收入水平他还是清楚的,怕是十年不吃不喝也承担不起这笔巨款。
“江教授是哪里人啊?”
江虞南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四川话。
“四川的。”
“哟,”吴岩搓了搓手,“不错不错!四川水土养人……你们那这季节还挺热的是吧?我看今年夏天四川温度又创新高,说是在地上就能做出鸡蛋摊饼……”
“不好意思,刚才是开玩笑,”江虞南拍了拍他的肩,“我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京城的。
吴岩礼心里突然就通透了。京城那天子脚下的名利场,大大小小叫不出名儿的氏族太多了,随便拎出来一个旁系分支的都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有钱人。
他又打量了一眼年轻有为的江教授,心里突然就多了几分鄙夷与钦羡。钱啊,有钱就是好。
那边江虞南打完电话回来了,朝他点了点头:“研究所派的专家明天到,麻烦吴书记多担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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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县郊招待所的条件其实并不是很好。吴岩礼再三询问,江虞南都表示无妨,也就这么住下了。
星月被乌云重重掩映,夜色几乎化为实质。浓稠黏腻的黑暗自窗缝向狭小室内蔓延,床上的青年呼吸轻微而均匀,显然熟睡已久。
空调机“嗡嗡”作响,吃力的吹出微弱冷气。那噪声使得窗外鸟扇动翅膀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
不断有鸟自远处山林中飞出,目标明确的滑翔过无边长夜,落在小招待所的窗沿与楼顶。
月亮自乌云中泻出一丝光。
江虞南猛的睁开眼,出手迅猛如电,却只扯下来眼前巨大黑鸟的一根羽毛。
“——喈!”
赤目黑身的大鸟仰首嘶鸣一声,窗外的鸟同时飞起,鸟瞳在黑夜里发出奇怪的光。
这一幕其实离奇而诡异,有成百上千的鸟类聚集在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周围,悄无声息的盘旋飞舞,像是一场盛大危险的开幕,或是什么神秘的祭祀仪式。
“嘘,”江虞南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安静一点。扰人清梦,西王母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不过,”他话音一转,眯着眸子笑了,“常羲这么沉不住气,是不是命数将尽了啊?我还没确定你们老巢在哪儿,你倒自己找上门来……”
“……你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当年说的话,如今还算数。”
那大鸟顿时没了声,张开羽翼飞走报信去了。江虞南居然觉得自己从那赤红的鸟眼里看见了一丝怨怼。
他看了一眼窗外依旧停留的大片的鸟,毫不在意的关上窗,回到床上熄了灯。
九月上旬的天气过了午夜就有点凉了。江虞南靠坐在床头,腰间搭着一条薄被。他微凉的指尖把玩着胸前的琥珀坠子,眉心蹙起一道深壑。
“要进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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