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一替 解沉梦(94)

    “咔嚓——”

    一声脆响, 自凤眠脚下传来。他低头去看, 方才发现自己后退时,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也是这一声, 叫罹决发觉了他的存在。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 一柄长剑, 就抵在了他的眉心。

    金珠子将松垮垮的衣服往上拉了拉,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凤眠,脸上仍旧笑嘻嘻的,“凤公子, 大晚上不睡觉,乱转什么呢?”

    “我, 我……”

    金珠子走过来,拉了罹决一把,“大侠, 是凤公子, 又不是那些阴魂不散的江湖人。”

    罹决将剑收了回来,只看着凤眠的目光, 着实是不善。

    凤眠往后退了一步, 道, “我起来解个手,没瞧见你们在这里。”

    金珠子长长的‘哦’了一声,“那你快回去睡觉吧。”

    凤眠答应一声, 扭头走了。他走出很远, 都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看着他, 叫他芒刺在背。

    一个时辰之后,金珠子与罹决从密林里钻出来了。凤眠还醒着,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睁开眼瞥了一眼。

    他睡在树下,有树冠的阴影遮着,即使睁开眼,那二人也发觉不了。

    金珠子走到马车旁,爬上去时,不知怎么绊了一下,抓稳车壁才爬上去,凤眠看他扶着腰的动作,忍不住乱想起来——他们刚才躲在那里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呢?

    罹决看金珠子进了马车,就一个纵身跳回了树上。四下寂静,连那些寒鸦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凤眠看着垂落的车帘,走了会儿神,就闭上眼睡去了。

    ……

    几日之后,到了鹤壁。凤眠去找他舅舅,也是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昊天剑’沈平川。金珠子不知道沈平川是谁,只看他在这鹤壁极富盛名,周围人也对他恭敬异常,就顺口问了罹决一下。

    罹决和他讲沈平川的来历,说他是这如今武林的泰斗,与武林盟主也是至交。别的,罹决也不知道了,因为他入江湖时,那沈平川已经隐退在鹤壁,创办了‘青城’这一门派。

    听罢罹决的介绍,金珠子又细看了一眼与凤眠并肩而行的沈平川——他身高八尺,须发洁白,看着倒真的像是那种说书人口中绝世的高手。

    凤眠叫沈平川做舅舅,又和他说了丹阳发生的事。沈平川脸色凝重,只邀他去府上歇息,他传信给武林盟主,让他一同来决策如何对付卷土重来的魔教。

    金珠子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跟在后面左看右瞧。

    “眠儿,那位是——”走在前面的沈平川,终于是注意到了身后那气势惊人的罹决。

    青城派毕竟是武林正道,罹决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杀手,实在难能被他们接纳。所以凤眠犹豫了一下,便决定隐去罹决的身份,“他是我路上遇到了一个朋友,也是多亏他,我才能逃脱魔教的追捕,平安来到鹤壁。”

    “你这位朋友,看起来不简单呐。”沈平川意味深长。

    罹决自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脚步顿了一顿。

    金珠子看他不走了,问,“大侠,怎么了?”

    罹决实在不想与那些武林正道扯上什么关系,“我们走吧。”

    金珠子也看出他不想去那青城派,就开口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凤眠,“凤公子。”

    凤眠扭过头来。

    “既然已经平安将你送来,那我们也该走了。”金珠子还是想回京城去,那里落雪的时候,都比别的地方暖和。

    “你要走了?”通行了一路,凤眠听他要走,怎么会舍得?只是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有事要办,就不叨扰了。”金珠子怕凤眠忘记了,说完这一句,又暗示道,“一路上的事,凤眠公子还没忘吧?”

    凤眠自然听得出,金珠子是提醒他打欠条的事。

    “舅舅,不知能否先拿三千两给我?”

    三千两对于青城派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凤眠开口要,他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也大方的给了,只是给了之后,又问了声,“眠儿要银子做什么?”

    “我是托他们送我来的,一路上的花销,也多亏他们二人。”凤眠说的十分委婉。

    沈平川也是听明白了,感情这二位,不是拔剑相助的侠士,而是拿钱办事的啊。

    要了银子之后,凤眠拿给了金珠子。金珠子看了眼,笑了,“凤公子,欠条上写的是两千一百两,你给我三千两做什么?”

    凤眠看他,心中感触良多,“此番分别,不知多久能再见。多的你就拿着吧。”金珠子嘴唇动了动,凤眠以为他要推辞,就道,“我看你怕冷的很,多的,就当本公子给你,让你去宜春居买几件厚衣裳。”

    宜春居是京城有名的绸缎庄,他们衣裳做的华美精致,价也十分不菲。

    “那就多谢凤公子了。”金珠子也没想过推辞,“我们就先走了。”

    “嗯。”心中为何会这样惆怅呢?

    金珠子与罹决转身要走,二人走出几步,凤眠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金珠子!”

    金珠子回过头来,他容貌殊丽,只含着淡淡笑意的一个回眸,就让凤眠为父亲忐忑的心平静下来。

    “等丹阳事了,本公子邀你去看牡丹花会!”

    金珠子这煞风景的,接上一句,“酒水请吗?”

    “你这小子——”凤眠似是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本公子什么时候,占到你半点便宜过?这酒水自然是我请了。”

    “那就说好了。”金珠子摆了摆手,走远了。

    等金珠子走的看不见影了,凤眠才喃喃说了句,“一言为定。”

    ……

    因为去了一趟鹤壁,再赶回京城时,京城已经下雪了。金珠子将上身探出马车,接着雪花,还很稀奇似的,“哇,下雪了——”

    雪有什么稀奇的?

    “我在京城呆了几年,还是第一回看到下雪。”雪白落在金珠子的发隙间,米粒似的一颗。

    听着金珠子带着笑的声音,罹决眼眸中,也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来。

    二人从京城大门入内,刚一进来,就遇到一个拉板车的农夫,板车上盖着一张席子,席子上落了很多雪花,席子下,也露出一双紫青色的脚,雪花落在脚上,都没有化。

    城门守卫例行检查,将那帘子掀开。金珠子正好路过,看到那帘子下的一张脸,目光一下子定住。

    “官爷,官爷——这是楼里送出来的,托我在城外捡个地方安葬了,还请各位官爷通融通融。”

    几个城门守卫也没想到,席子下会是这样一张疤痕溃烂的脸。厌恶的盖上席子,摆了摆手,“出去吧出去吧。”

    “是是是,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农夫正要拉着板车走人,金珠子忽然从马车上跳下来,“老伯——”

    农夫被他叫住,看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小公子,就拱手向他作揖,“公子叫住小老儿,是有什么吩咐啊?”

    金珠子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农夫手上,“劳烦老伯,找个好些的地方将她安葬了。”

    金珠子也没想到,自己一回京城,最先看到的竟是横死的相思。当初楼里芳华绝代的佳人,一转眼,竟半张面颊溃烂的躺在不能蔽体的板车上。

    那农夫也是个老实人,看到银子也没动贪恋,推脱一把道,“公子,有人已经给过钱了。”

    金珠子不敢看那双从席子下探出来的脚,“那去买个棺木,让她走也走的体面些。”

    寻常楼里的姑娘,死了,能下葬都已经是风光的了。

    农夫拗不过他,还是把银子收了下来,“多谢公子善心。”

    金珠子目送出城进了茫茫风雪中,脸上流露出几分伤感之色来,罹决走到他身旁,问,“你认识她?”

    “嗯。”

    罹决一下明白了,那具尸首的来历。

    “想不到,她竟然死了。我离开京城,也不过两年,好好的,怎么……”尤其是还是那样凄惨落寞的死法。金珠子记得,相思生前最讲体面,怎么了死了,脸上连脂粉都不涂一下。

    罹决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看着金珠子有些伤心的模样,想说些什么,不想金珠子揉了揉脸,将方才那一瞬间的伤感落寞全部抹去,“生死由命,走了走了。”

    “我们去哪?”

    金珠子本来也不知道,但他现在,想回楼里看看去了。

    ……

    金珠子相貌变化的实在是大,他大摇大摆的走进花楼,拆迁龟奴挂灯笼的花娘,竟然没有认出他来。金珠子也没有与她相认,只点了几个姑娘的名字。花娘听了,愣了一下,“公子,实不相瞒,凝烟去年被赎身出去,给人当妾了。胭脂……”

    金珠子看她欲言又止,就知道那些姑娘此刻都不在楼里。

    毕竟已经过了两年。

    女人的芳华,又哪里能捱过两年呢?

    “不过,公子怎么知道她们?”楼里新人年年都有,长情的客人少之又少。

    “哦,就听人说过。”

    “这样。”天气冷了,花娘身上穿的也多了,看着倒没有当年的轻浮和艳丽了,“姑娘们还没起来,公子先去厅里坐坐?”

    “嗯。”金珠子走了进去。

    跟在他身旁的罹决,让那花娘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

    楼里还是和当年一样,暖烘烘的脂粉的香气。金珠子抬起头,看头顶上悬挂的那盏琉璃灯,此刻因为天色还没黑,就没有点亮,到晚上时,这琉璃灯里的灯芯一点,满室的流光溢彩。

    金珠子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姑娘们起床了,得了花娘召唤,很快一个个便拎着裙摆下楼来了。这些人中都是生面孔,金珠子看了一周,才看到一个眼熟的。

    那姑娘看他,也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不敢确定。

    金珠子带她上楼,坐在桌前,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金珠子从和她的谈话得知,当年在楼里对他百般照顾的几个,除了姝宁从良,凝烟远嫁之外,胭脂和相思都死了。相思是得了病,送出楼去了,当时花娘给了她一些钱,只是听说那些钱又叫她相好的那个骗走了,后来相思没钱医治,就病死了。胭脂就更惨一些,被她那常客赵大爷赎走,后来说是被活活打死在床上了。楼里的花娘想去接尸首,都没有要到。

    讲述完的姑娘,看了一眼金珠子,“公子,你与我一个认得的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是吗。”金珠子笑了笑。

    他脸颊清瘦,不像从前那样会生出讨喜的梨涡来。但也因为他长得清俊了,这一笑,能叫人的魂儿也飞。

    “乍一看很像,仔细看就不像了。”

    金珠子也没有说,只捏了捏酒杯,没有喝里面的酒就起身走了。

    罹决在外面等他,出来看到金珠子沉着脸色,就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颊。

    “大侠。”

    “嗯?”

    “帮我个忙,好不好?”他只是个寻常人,惹不得那些仗势欺人的禽兽。但罹决却是他最好的倚仗。

    罹决看金珠子眼睛有些泛红,不知是谁惹了他,就抚着他的脸颊,用指腹揉了揉他眼角下的地方,“好。”

    ——只要你张口,我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罹决指尖一烫,这没心没肺眼里只有钱的金珠子,竟然是哭了。虽然只是一滴眼泪,落在他指尖上,却跟烫到了心里一样。

    “我要让他们死!我要让他们偿命!”

    罹决看他流泪,心里都在发抖,他不会哄人,只知道凑过去,珍重的吻一下他的脸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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