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一声脆响, 自凤眠脚下传来。他低头去看, 方才发现自己后退时,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也是这一声, 叫罹决发觉了他的存在。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 一柄长剑, 就抵在了他的眉心。
金珠子将松垮垮的衣服往上拉了拉,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凤眠,脸上仍旧笑嘻嘻的,“凤公子, 大晚上不睡觉,乱转什么呢?”
“我, 我……”
金珠子走过来,拉了罹决一把,“大侠, 是凤公子, 又不是那些阴魂不散的江湖人。”
罹决将剑收了回来,只看着凤眠的目光, 着实是不善。
凤眠往后退了一步, 道, “我起来解个手,没瞧见你们在这里。”
金珠子长长的‘哦’了一声,“那你快回去睡觉吧。”
凤眠答应一声, 扭头走了。他走出很远, 都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看着他, 叫他芒刺在背。
一个时辰之后,金珠子与罹决从密林里钻出来了。凤眠还醒着,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睁开眼瞥了一眼。
他睡在树下,有树冠的阴影遮着,即使睁开眼,那二人也发觉不了。
金珠子走到马车旁,爬上去时,不知怎么绊了一下,抓稳车壁才爬上去,凤眠看他扶着腰的动作,忍不住乱想起来——他们刚才躲在那里都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呢?
罹决看金珠子进了马车,就一个纵身跳回了树上。四下寂静,连那些寒鸦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凤眠看着垂落的车帘,走了会儿神,就闭上眼睡去了。
……
几日之后,到了鹤壁。凤眠去找他舅舅,也是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昊天剑’沈平川。金珠子不知道沈平川是谁,只看他在这鹤壁极富盛名,周围人也对他恭敬异常,就顺口问了罹决一下。
罹决和他讲沈平川的来历,说他是这如今武林的泰斗,与武林盟主也是至交。别的,罹决也不知道了,因为他入江湖时,那沈平川已经隐退在鹤壁,创办了‘青城’这一门派。
听罢罹决的介绍,金珠子又细看了一眼与凤眠并肩而行的沈平川——他身高八尺,须发洁白,看着倒真的像是那种说书人口中绝世的高手。
凤眠叫沈平川做舅舅,又和他说了丹阳发生的事。沈平川脸色凝重,只邀他去府上歇息,他传信给武林盟主,让他一同来决策如何对付卷土重来的魔教。
金珠子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跟在后面左看右瞧。
“眠儿,那位是——”走在前面的沈平川,终于是注意到了身后那气势惊人的罹决。
青城派毕竟是武林正道,罹决这样一个恶名昭彰的杀手,实在难能被他们接纳。所以凤眠犹豫了一下,便决定隐去罹决的身份,“他是我路上遇到了一个朋友,也是多亏他,我才能逃脱魔教的追捕,平安来到鹤壁。”
“你这位朋友,看起来不简单呐。”沈平川意味深长。
罹决自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脚步顿了一顿。
金珠子看他不走了,问,“大侠,怎么了?”
罹决实在不想与那些武林正道扯上什么关系,“我们走吧。”
金珠子也看出他不想去那青城派,就开口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凤眠,“凤公子。”
凤眠扭过头来。
“既然已经平安将你送来,那我们也该走了。”金珠子还是想回京城去,那里落雪的时候,都比别的地方暖和。
“你要走了?”通行了一路,凤眠听他要走,怎么会舍得?只是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我有事要办,就不叨扰了。”金珠子怕凤眠忘记了,说完这一句,又暗示道,“一路上的事,凤眠公子还没忘吧?”
凤眠自然听得出,金珠子是提醒他打欠条的事。
“舅舅,不知能否先拿三千两给我?”
三千两对于青城派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凤眠开口要,他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也大方的给了,只是给了之后,又问了声,“眠儿要银子做什么?”
“我是托他们送我来的,一路上的花销,也多亏他们二人。”凤眠说的十分委婉。
沈平川也是听明白了,感情这二位,不是拔剑相助的侠士,而是拿钱办事的啊。
要了银子之后,凤眠拿给了金珠子。金珠子看了眼,笑了,“凤公子,欠条上写的是两千一百两,你给我三千两做什么?”
凤眠看他,心中感触良多,“此番分别,不知多久能再见。多的你就拿着吧。”金珠子嘴唇动了动,凤眠以为他要推辞,就道,“我看你怕冷的很,多的,就当本公子给你,让你去宜春居买几件厚衣裳。”
宜春居是京城有名的绸缎庄,他们衣裳做的华美精致,价也十分不菲。
“那就多谢凤公子了。”金珠子也没想过推辞,“我们就先走了。”
“嗯。”心中为何会这样惆怅呢?
金珠子与罹决转身要走,二人走出几步,凤眠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金珠子!”
金珠子回过头来,他容貌殊丽,只含着淡淡笑意的一个回眸,就让凤眠为父亲忐忑的心平静下来。
“等丹阳事了,本公子邀你去看牡丹花会!”
金珠子这煞风景的,接上一句,“酒水请吗?”
“你这小子——”凤眠似是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本公子什么时候,占到你半点便宜过?这酒水自然是我请了。”
“那就说好了。”金珠子摆了摆手,走远了。
等金珠子走的看不见影了,凤眠才喃喃说了句,“一言为定。”
……
因为去了一趟鹤壁,再赶回京城时,京城已经下雪了。金珠子将上身探出马车,接着雪花,还很稀奇似的,“哇,下雪了——”
雪有什么稀奇的?
“我在京城呆了几年,还是第一回看到下雪。”雪白落在金珠子的发隙间,米粒似的一颗。
听着金珠子带着笑的声音,罹决眼眸中,也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来。
二人从京城大门入内,刚一进来,就遇到一个拉板车的农夫,板车上盖着一张席子,席子上落了很多雪花,席子下,也露出一双紫青色的脚,雪花落在脚上,都没有化。
城门守卫例行检查,将那帘子掀开。金珠子正好路过,看到那帘子下的一张脸,目光一下子定住。
“官爷,官爷——这是楼里送出来的,托我在城外捡个地方安葬了,还请各位官爷通融通融。”
几个城门守卫也没想到,席子下会是这样一张疤痕溃烂的脸。厌恶的盖上席子,摆了摆手,“出去吧出去吧。”
“是是是,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农夫正要拉着板车走人,金珠子忽然从马车上跳下来,“老伯——”
农夫被他叫住,看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小公子,就拱手向他作揖,“公子叫住小老儿,是有什么吩咐啊?”
金珠子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农夫手上,“劳烦老伯,找个好些的地方将她安葬了。”
金珠子也没想到,自己一回京城,最先看到的竟是横死的相思。当初楼里芳华绝代的佳人,一转眼,竟半张面颊溃烂的躺在不能蔽体的板车上。
那农夫也是个老实人,看到银子也没动贪恋,推脱一把道,“公子,有人已经给过钱了。”
金珠子不敢看那双从席子下探出来的脚,“那去买个棺木,让她走也走的体面些。”
寻常楼里的姑娘,死了,能下葬都已经是风光的了。
农夫拗不过他,还是把银子收了下来,“多谢公子善心。”
金珠子目送出城进了茫茫风雪中,脸上流露出几分伤感之色来,罹决走到他身旁,问,“你认识她?”
“嗯。”
罹决一下明白了,那具尸首的来历。
“想不到,她竟然死了。我离开京城,也不过两年,好好的,怎么……”尤其是还是那样凄惨落寞的死法。金珠子记得,相思生前最讲体面,怎么了死了,脸上连脂粉都不涂一下。
罹决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看着金珠子有些伤心的模样,想说些什么,不想金珠子揉了揉脸,将方才那一瞬间的伤感落寞全部抹去,“生死由命,走了走了。”
“我们去哪?”
金珠子本来也不知道,但他现在,想回楼里看看去了。
……
金珠子相貌变化的实在是大,他大摇大摆的走进花楼,拆迁龟奴挂灯笼的花娘,竟然没有认出他来。金珠子也没有与她相认,只点了几个姑娘的名字。花娘听了,愣了一下,“公子,实不相瞒,凝烟去年被赎身出去,给人当妾了。胭脂……”
金珠子看她欲言又止,就知道那些姑娘此刻都不在楼里。
毕竟已经过了两年。
女人的芳华,又哪里能捱过两年呢?
“不过,公子怎么知道她们?”楼里新人年年都有,长情的客人少之又少。
“哦,就听人说过。”
“这样。”天气冷了,花娘身上穿的也多了,看着倒没有当年的轻浮和艳丽了,“姑娘们还没起来,公子先去厅里坐坐?”
“嗯。”金珠子走了进去。
跟在他身旁的罹决,让那花娘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
楼里还是和当年一样,暖烘烘的脂粉的香气。金珠子抬起头,看头顶上悬挂的那盏琉璃灯,此刻因为天色还没黑,就没有点亮,到晚上时,这琉璃灯里的灯芯一点,满室的流光溢彩。
金珠子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姑娘们起床了,得了花娘召唤,很快一个个便拎着裙摆下楼来了。这些人中都是生面孔,金珠子看了一周,才看到一个眼熟的。
那姑娘看他,也觉得有几分眼熟,只是不敢确定。
金珠子带她上楼,坐在桌前,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金珠子从和她的谈话得知,当年在楼里对他百般照顾的几个,除了姝宁从良,凝烟远嫁之外,胭脂和相思都死了。相思是得了病,送出楼去了,当时花娘给了她一些钱,只是听说那些钱又叫她相好的那个骗走了,后来相思没钱医治,就病死了。胭脂就更惨一些,被她那常客赵大爷赎走,后来说是被活活打死在床上了。楼里的花娘想去接尸首,都没有要到。
讲述完的姑娘,看了一眼金珠子,“公子,你与我一个认得的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是吗。”金珠子笑了笑。
他脸颊清瘦,不像从前那样会生出讨喜的梨涡来。但也因为他长得清俊了,这一笑,能叫人的魂儿也飞。
“乍一看很像,仔细看就不像了。”
金珠子也没有说,只捏了捏酒杯,没有喝里面的酒就起身走了。
罹决在外面等他,出来看到金珠子沉着脸色,就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颊。
“大侠。”
“嗯?”
“帮我个忙,好不好?”他只是个寻常人,惹不得那些仗势欺人的禽兽。但罹决却是他最好的倚仗。
罹决看金珠子眼睛有些泛红,不知是谁惹了他,就抚着他的脸颊,用指腹揉了揉他眼角下的地方,“好。”
——只要你张口,我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罹决指尖一烫,这没心没肺眼里只有钱的金珠子,竟然是哭了。虽然只是一滴眼泪,落在他指尖上,却跟烫到了心里一样。
“我要让他们死!我要让他们偿命!”
罹决看他流泪,心里都在发抖,他不会哄人,只知道凑过去,珍重的吻一下他的脸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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