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还没睁开眼, 便兜头突突突而来的一注冰水给干懵了。
……他肩膀一抖,却硬是稳住了没挪窝。
他眯起眼睛, 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边环境来。
这个世界的自己身着一袭素白里衣,脖子上戴有一条被黑绳串起的蛇牙项链,持莲花手印,正坐在瀑布下打坐冥想,白衫被水流所湿, 紧贴皮肤。
四周草木尚覆盖有未融的冰雪,新柳才只是嫩黄而已。
瀑布刚刚解冻, 还有未消的薄冰落在肩膀和乌发上。
池小池对这具新身体的第一印象是:头铁。
好在原主的身体当真够铁,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程度的冲击, 并不觉得痛苦, 反倒在呼吸吐纳间愈觉灵台通明,也并不会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一只白鹿缘溪而饮, 抬眼观视他片刻, 便矫健地跃入林间,影踪全无。
一套水蓝揉素的衣裳放在小潭边, 褒衣、博带与发带整齐摆放着,还有一块价值不菲的青玉挂坠压在最上面。
见此情状, 池小池心里已经有点数了, 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自己中小学时学过的语文课本文言文单元,
念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池小池瞟了一眼面前的显示屏。
第一眼看去, 他觉得有些异样。
第二眼看去, 他觉得自己幻视了。
第三眼确定后,他认为主神是要下定决心搞他了,连基础款的脸都不要了。
悔意值的蓝条显示的数值,不多不少,通胀了100%,整整200。
池小池道:“六老师,快看,你老板不要脸了。”
因为戒指问题,061与池小池微冷战了几天。
所谓微冷战,就是书照念,水果照切,嗑照唠,就是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可以说闹脾气也闹得很温和了。
他“嗯”了一声,先安抚下池小池的情绪,随即去看了一眼世界线,读了片刻便讶异了。
他说:“小池,你看看世界线。”
四周无人,恰好是读取世界线的好时候,池小池嘴上占了便宜,动作也不慢,点选了世界线后,大量讯息瞬间涌入脑中——
古时,东海归墟有鲛人栖息,可泣泪成珠,织纱成绡,其性情温平,居所在深海之地,远离尘世,只有夜行渡海的船员,偶尔会听到一两句缥缈的鲛人歌。
宿主非人,而是一只出身东海归墟的鲛人。
他幼年时,一群贪恋珍贵鲛珠的妖物不知怎的竟发现了他们这一支鲛人的栖息之所。小鲛人的父母为护子惨死在他眼前,小鲛人遵循父母临终前的交代,去父母的另一处居所镇岛礁暂时藏身,谁料半路撞至一片渔网中,尾部被网中倒刺深深钩入肉中,受到重创,惊痛之下昏厥过去。
等再醒来时,他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
小鲛人疼得睁不开眼,只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针冷香,和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与药味。
他只够判断出,抱住他的,不是猎杀他的那群妖物,而且这个怀抱很温暖。
似乎是察觉到怀里包着的小东西醒了,那人低头,是一口纯净又活泼的少年音:“醒啦?”
……声音也好听。
“嘘。”不待小鲛人说话,那少年便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进山门的时候,可莫要妄动。我是偷偷把你捞回来的,若是被师父晓得,我可是要吃竹鞭的。”
小鲛人不晓得他抱自己回来作甚,以为是要剥皮吃肉,害怕得直哆嗦,尾巴尖儿无力地拍了两下少年的手臂,就痛得没了气力,把脸埋在少年的肩膀上瑟瑟发抖。
少年把他往上抱了抱,摸摸他乌云似的头发:“不许哭鼻子,不然我可要笑话你啦。”
少年姓宴,名唤宴金华,乃剑修大派静虚峰赤云子座下二弟子,是弟子们中公认玩心重、无心修炼的,是天然的纯水灵根体质,是以才被赤云子相中,收为弟子,谁想他后天发展却相当一般,渐已泯然众人矣。
人人都说,宴金华是个废物。
但小鲛人却不这么认为。
在他的心目里,宴金华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
宴金华把无家可归的小鲛人养在了山后独属于他的修炼之地,渔光潭。
渔光潭是他自取的名字,位于一口灵泉瀑布下,非常适宜他生存。
宴金华对着藏在潭底礁石底下不肯出来的小鲛人说:“嘿,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一只小鲛人不说话。
“或者你已经有名字了?”
小鲛人探了个脑袋出来,两只裹着纱布的小手扶着岩石边缘,默默摆尾巴。
宴金华眉毛一挑,把衣裳除下,纵身跳进水里。
小鲛人被吓得一头栽回泉内,刺溜一声钻到了瀑布下。
宴金华抹去脸上的水珠,哈哈大笑。
刚被宴金华抱回来时,他常常这般躲在潭底不肯见人。
宴金华起初日日都来,小鲛人每次都躲着他,却也不肯让他离自己太近,只要他稍有靠近的意图,小鲛人便咻地一下溜得没了影儿。
他的尾巴伤得很重。
那渔网设得凶险异常,暗刺颇多,几乎钩穿了他半条尾巴,每次都得宴金华把他强制性地逮上岸来,掀开被掀得乱七八糟的鳞片,给他抹上药粉。
大概过了一月有余,伤好得差不多的小鲛人突然发现,那人来的频率少了,有时候隔一天,有时候隔上四五天才来一次。
他开始长久地趴在岸边,伸着脖子等那个人来。
因为他没有别的人可以说话了。
直到宴金华也不理他,年幼的小鲛人才慢慢意识到,朋友,家人,他一个都没有了。
好在宴金华并不是彻底将他弃之不管,总会带些可口的灵果来给他吃。
但他也不像以前那样爱逗弄小鲛人了,好像已经对他丧失了兴趣似的。
小鲛人趴在礁石上,苦恼地想,怎么不来捉我了呢。
过了几日,宴金华又来了,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很是疼惜的模样。
小鲛人在水里慢吞吞游了一圈,发现宴金华根本看也不看自己,只抱着那只黑猫梳毛逗哄。
他又游了一大圈,故意用尾巴把水面拍得啪啪作响,水花飞溅。
宴金华抱着小黑猫亲了一口,小黑猫满不情愿地尖声喵了一声,挥爪便挠。
宴金华轻松躲过,半丝都不介意,把小黑猫高高举起,笑眯眯地叫它的名字:“傻猫,咬我啊,来咬我。”
小黑猫气鼓鼓地喵喵叫了几声,就任凭宴金华怎么逗也不肯理他了。
宴金华又玩过头了,正煞费苦心地逗着小黑猫再开口,小鲛人便鼓足了勇气,游到灵泉边,张开嘴,小小声地:“……喵。”
宴金华发现声音来源后,一怔。
他问:“你在叫?”
小鲛人想为自己找个家,想讨宴金华喜欢,于是他抬头望着宴金华:“喵喵喵。”
宴金华把小黑猫放在一边,来到泉边,动手捏捏他的脸,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宴金华手劲儿不小,小鲛人被捏得脸红了,但还是乖乖不动,只有略尖的耳朵小动物似的轻轻抽动。
并不是哑巴的小鲛人,从此开始叫宴金华“宴大哥”。
他生性疏离,很少说话,但鲛人血统让他讲话声音很是悦耳,每一声“大哥”都清清亮亮的,能叫到人的心里去。
他知道宴金华有自己的事情,知道他喜欢走南闯北四处玩耍,所以他乖乖等在渔光潭中,按照宴金华给自己的秘籍修炼,并等待他回来。
他本不算什么妖物,气根纯净,天赋异禀,再加上日日受渔光潭灵气滋润,他一日日成长起来,且努力试图分化出双腿。
他不想只做一个小宠物,他想自己要赶快成长起来,长到能保护他的宴大哥。
恩必报,仇必偿,这是鲛族的祖训。
可在他努力修炼时,渔光潭附近却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条和他差不多同龄的小黑蛇。
和小鲛人一样,它也是在重伤之际,被他家宴大哥捡回来的。
初见它时,小鲛人被它的美貌惊艳了一下。
它约有半尺长,身段细细的,生着密密叠叠的黑鳞,在日光下散射着五彩斑斓的微光。
小鲛人见过海蛇,也生得相当绮艳美丽,但也没有一条能像它这般漂亮。
……只是它实在有些可恶。
自从发现小鲛人后,小黑蛇便日日来这里找他玩。
小黑蛇爬到岸边:“喂,小鱼。”
小鲛人睁眼:“何事?”
宴金华怕小鲛人闷,便搬了许多书来给他读,因此养就了小鲛人一股清清冷冷的文士调调。
总而言之,是一只彬彬有礼的鱼。
小黑蛇说:“出来,陪我玩。”
小鲛人说:“抱歉,我还要修炼。”
小黑蛇:“修炼多没意思。出来,陪我,我去偷了那山主老儿的酒。那可是上好的美酒,号称千金醉的。我还惦记着你,够大方吧。”
小鲛人不理他,闭了眼睛,潜心诵诀。
小黑蛇嘿了一声,顺着水游过来,软缠在小鲛人手臂上,拿额头轻轻抵住小鲛人下巴,逼他把下巴微微抬高。
这是它从前辈那里学来的魅惑之术,左右闲来无事,他便用在了小鲛人身上:“陪我。”
小鲛人闭目,单手结了个剑诀,神色清冷:“胡闹。”
小黑蛇:“……”
小黑蛇倒是个脸皮结实的,生平第一次使用魅术便吃了瘪,反而更爱往小鲛人这里跑了。
小鲛人适应环境后,便少再像以往一样撒娇,时时把自己当大人来要求。
在他17岁时,他已学会压抑自己身上的鲛人气息,并能化出双腿,上岸行走。
小黑蛇仗着天赋,尽管并不多么勤奋刻苦,却也早早成功化出身形来。
17岁少年模样的小黑蛇叼着根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烟管,将山谷间随处可觅的霓霞草塞入烟斗内,引阴火点燃,深吸一口,没骨头似的倚在新冒芽的柳树边:“小鱼,你能上岸啦。跟我走吧。”
小鲛人:“去哪里?”
小黑蛇:“你不觉得待在这里怪没意思的吗?”
小鲛人皱了皱眉:“是宴大哥把我们救回,我们该晓得知恩图报才是。”
小黑蛇笑了一声:“怎么?被他救过一次,就算卖给他了?”
小鲛人知道自己同小黑蛇非是同路之人,便温和道:“这是恩情,理应报偿,何谈买卖。”
小黑蛇哼了一声:“迂腐。”
他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抛到小鲛人怀里。
黑绳上缀着一枚雪白雪白的小蛇牙,看上去做得很精致。
“为了庆祝你出娘胎这么久总算学会走路,我准备了礼物。”小黑蛇抱臂道,“拔下来很痛,给我好好珍惜。”
小鲛人一笑,把自己尾鳞所制的手串递给他,道:“多谢。”
他早知小黑蛇野性难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果然,不久之后,小黑蛇便在山中消失了。
宴金华回来,寻遍渔光潭也不见小黑蛇,问及小鲛人黑蛇去向,小鲛人也据实回答不知。
宴金华扼腕叹息,嘟嘟囔囔的:“哎呀,可惜可惜,少了一个小弟。”
丢失小黑蛇一事,着实让他垂头丧气了一会儿,但不多时他便打起了精神,转问小鲛人:“哎,想做我的小徒弟吗。”
三十年一遇的静虚剑会,即将在三月后召开。
静虚剑会,是静虚山招揽选拔新弟子的仪式,也是面向山中所有弟子的试练。
静虚峰不止一座山头,所属山川连绵不绝,其间埋有一古剑,无名,号曰石中剑,与一千年奇石共生,只留一段剑柄在内,据传是静虚峰初代山主道侣随身佩剑,其间有灵,兼有初代山主设下的大阵翼护。
守山的七层大阵奥妙无穷,每一层都危机重重,深入越甚者,成绩评定越高;若能抵达石中剑旁,那便是妥妥的优胜;倘使得机缘眷顾,能拔出石中剑,叫石中剑认主,那便是被钦定的下任山主。
但这也不过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罢了。
毕竟千百年来,无一人能真正拔出石中剑,即使是当代山主赤云子也不成。
宴金华有意通过静虚剑会,让小鲛人过了明路,正式成为他的小徒弟。
这正是小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非常希望能帮到宴金华,这对他来说也是个极重要的机会。
剑会那日,小鲛人被宴金华打扮得平凡无奇,尽量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但他仍是紧张,抬手抓住他家宴大哥的衣袖,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宴金华轻佻地笑话他:“这么怕呀。那可得离我近点儿,别被什么猫三狗四的人拐跑了。”
小鲛人:“……不会。”说话间,腿又抖了抖。
他不自觉地再次抬头看宴金华,试图从他的宴大哥身上得到鼓舞和力量。
有师弟注意到宴金华身边的小鲛人,取笑道:“宴师兄,剑会还未开始,你就选中徒弟了?”
宴金华笑道:“怎样,不可以吗?”
师弟一挑唇角,话中带刺:“只是莫要也挑到一个伤仲永便是。”
闻言,小鲛人牵住宴金华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剑会开始后,已悄悄练习了许久剑法的小鲛人,出手便击倒了两个修仙世家送来的子弟,一时引得众人惊艳赞叹不已。
但他毕竟只在后山独自练习,唯一的长期玩伴小黑蛇又太过惫懒,导致他进攻有余,防守却不足,一时不察,被人自后击中大穴,昏死过去。
待小鲛人醒来,他正趴在宴金华背上,随他一道穿过缭绕的薄雾,一步步向前走去。
小鲛人一清醒便惦记起战况来:“宴大哥,如何了?”剑拿到了吗?
宴金华回过半张脸来,他的脸上被剑气划了一道血痕,在他白净清秀的面庞上略显得有些狰狞。
但他却是笑着的,扬了扬右手。
小鲛人定睛望去,只见他掌中握着一柄一看便堪称神器的宝剑。
那剑剑柄乃古玉之质,剑身却宛如新铸,通身流光,宛如水照涟漪,不是那传说中的石中剑又是什么?
小鲛人欣喜若狂,比自己得了剑还喜悦上千万分。
他有些放纵地将耳朵贴到宴金华后背上,想,我若是再强大些,能再多帮些宴大哥一些,那就好了。
忽的,他似是捕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第三人的声音。
鲛人耳朵向来敏锐,他觉得那声音有些奇怪,腔调一板一眼的,但他举目四望,却不知是谁在说话,便替他的宴大哥担心了一路,生怕有人横空跳出,来抢夺宴金华的宝剑。
宴金华成功取得石中剑一事,可谓震惊四海。
他的灵根在同龄人中早已算不得卓绝出色,还懒散放纵了这么多年,石中剑何以会认他作主?
但具体缘由如何已不可考。隐于石中剑里的千年剑意早已融入他体内,使得他灵根如同枯木逢春,接连破除修炼桎梏,竟一路冲至元婴六阶,甚至已超越了赤云子,成为了当今仙道年轻一辈最有希望修炼得道、飞升登仙的第一人。
众人只能说,旁人无需觊觎,机缘如此,非是人人都能求得来的。
至于获胜的缘由,宴金华对旁人三缄其口,对小鲛人却不避讳,取了一颗宝珠来给小鲛人看。
那是一颗极美的定海宝珠,集蕴天、地、海之灵,只是捧在掌心,便觉精纯的灵力如水雾般弥散入体内。
宴金华说,这是他在外面游玩时捡到的,可随意换位移形,他就是靠这宝珠,直接破除七层大阵,来到石中剑附近的。
小鲛人第一反应是,这岂不是弄虚作假。
但很快,他便释怀了许多。
宴大哥爱四处玩闹,却偏偏得了这宝珠,看来,宴金华命里就该得到这把剑,无需旁人再加以置喙。
自静虚剑会后,宴金华便收了小鲛人为徒。
既是要过明路,小鲛人过去的小名便不能再用。他们家那一支鲛人以段为族姓,但父母尚未来得及为小鲛人取名便去世了。
收徒那日,宴金华抚着小鲛人被长发带束起的乌发,道:“你无父无母,我身为你的师父,有为你赐名之责。从今日起,你便叫段书绝,可好?”
……段书绝。
宴金华把这个名字念得顺嘴无比,好像这个名字早在他心中过过百遍千遍,就应该属于小鲛人似的。
小鲛人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宴大哥。
宴金华压低声音询问他的意见:“这个名字我想了好久。喜不喜欢?”
向来清冷的段书绝眉眼轻轻一弯,双手交叠,深深一拜:“段书绝,谢过师父。”
自从成了宴金华的徒弟,段书绝便愈加勤勉。
然而不知是否是鲛人体质限制,他的修炼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困难,哪怕宴金华拿天材地宝成日养着他,想要寸进也是艰难万分,其发展势头,甚至远不如当年成日里玩闹的宴金华。
外面已有流言,说静虚峰未来山主的徒弟恐是个不堪大用的废材。
亦有人反驳,废材又如何,宴金华当年不也是众人眼中的仲永?然而一夕得机缘眷顾,便是一步登天。
这种言论自也是有人嗤之以鼻:机缘不是白菜,若是人人易得,又叫什么机缘?
段书绝把纷纭的议论听入了耳,也听入了心。
他只想着一心为师父好,为他的宴大哥好,若是别人骂他,他可能还不会介意,但骂到宴金华,他便受不住。
就像看到师父每每摇着羽扇、与那些女弟子说闲话时一样,段书绝的心会扎着似的难受。
他向来擅忍,即便难受,也不会轻易同师父言说,只暗自延长了修炼的时间和强度,甚至数度练至晕厥,被宴金华发现后,就抱他到灵池休养,助他平衡体内乱窜的灵气。
段书绝从精疲力竭中醒来时,总能看到宴金华在自己身边坐着,双脚浸在池中,手上翻着本不正经的话本。
瞧见段书绝醒了,宴金华便大咧咧地挥手道:“我泡个脚,你随意。”
段书绝伏在岸边,拿尾巴小心翼翼地去够宴金华的脚踝,悄悄缠住一圈,才问:“师父在看什么?”
宴金华面不改色地把画着各色小人儿的书翻过一页,随口撒谎道:“高深的剑法。你现在的水平还看不懂,等哪日你进益了,我便把这些倾囊相授于你。”
段书绝便信了。
四载光阴流水而去,段书绝成了蓝衣白衫的清隽青年,背负一剑,已是卓尔端方的君子风范。
他的剑法已臻于炉火纯青之境,只可惜灵力不足,迟迟不能将剑法威力发挥至最大,就连金丹也未能结下。
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一只成熟的鲛人了,可以去看看那些“高深的剑法”了。
于是,宴金华再来到渔光潭时,看到的便是连外衣都未来得及除下、便蜷在潭水中颤抖着念静心诀的段书绝。
段书绝两颊透红,眼角泛光,念一段便要咬牙隐忍一段,双股颤颤,一会儿化作鱼尾,不住挺动,一会儿又化作紧并的双腿,难耐地磋磨。
……鲛人未曾通晓人事时,冷心冷情,绝无杂念。
然而一旦诱发情动,便是天雷勾动地火,每隔一段时日便要狠狠发作一番,非要大大纾解一番不可。
宴金华见状,略感惊讶,走近一瞧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变了几变,看样子想转身离去,但犹豫了片刻,不但折返回来,还一步步朝段书绝欺近。
段书绝咬着牙一口口抽着冷气:“师父,你快走,我……徒儿……”
宴金华反倒解下衣衫,放任其顺水而去:“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宴金华从正面抱住了段书绝,手指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在段书绝后背划下一串让人头皮发麻的电光火花,含笑道:“听师父的。……把那里的鳞片打开。”
宴金华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因此段书绝疼得不住用气声呜咽,却始终隐忍,没唤出一声疼来。
他的恩人,他的师父,他的……
这种背德的羞耻与快意,快要将他折磨疯了。
情动至深处,一滴眼泪自段书绝眼角滑落,他抓住宴金华衣袖,低唤:“宴大哥——”
眼泪落水,即化为莹白温润的鲛珠,沉入泉底。
段书绝脸上泪痕犹存,为自己在阅读那“剑谱”后竟满心肖想着师父而感到羞耻,更因这梦想成真而感到不可置信。
他哑声道:“师父,我心中有你。”
宴金华抱住他被冰水浸湿的头发,细细理着:“师父也喜欢你。”
宴金华的喜欢,他从来不敢奢求。
但一旦得到,段书绝便想要更多。
鲛人也会这般贪得无厌吗?
向来自律守己的段书绝一边自暴自弃,一边又暗自心甜意暖。
他发现,自从二人有了鱼·水之情后,宴金华来渔光潭的时间更多了,虽然多数时间都是搂着他欢好,但也会坐下来看他练剑。
对于不务正业的宴金华来说,这实在是难得的恩赐。
段书绝是个讲究公平和礼尚往来的人,宴金华不喜欢枯燥的练剑,都能收心陪伴他,他也不能枯守在此处,该陪他出外游历才是。
于是,他们二人结伴而出,去巴蜀一带游玩去也。
谁想,到了巴蜀时,段书绝竟意外遇见了熟人。
有人说,一黑蛇妖在巴蜀一带横行,为非作歹,名唤叶既明。附近的修仙派门都拿他无可奈何,他霸占一处风光最盛的山头,时常下山捉人,却也不拿来果腹,往往逗弄一阵儿后,便又将骇得面如土色、肝胆俱裂的人好端端送下山来,着实可恶。
听了这描述,段书绝便隐隐觉得,这妖物他或许认识。
他与宴金华一道上了山,叩响了山门。
宝座上倚靠的,可不是那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小黑蛇?
他早已长成俊美又邪气的青年,一袭埋着暗金色蛇纹的华丽黑袍衬出他修长的身段,手里还是夹着烟管,左眼下方有一片黑色的卍字蛇鳞纹,与他淡金的眼瞳相衬,甚是美观。
二人皆是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小黑蛇看也未看宴金华,单手支颐,打量着段书绝:“小鱼,你功力退步了啊。”
“……段书绝。”段书绝温和有礼地报出了自己现在的名字,又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没退鳞?”
“你才没退鳞!”小黑蛇叶既明唾了他一口,往蛇鳞处点了两下,“好看!你懂不懂得欣赏?”
段书绝含笑道:“是,颇为赏心悦目。”
叶既明盯着他说话时微动的耳尖,以及翘起一点点的唇角,看得有点痴。
宴金华看这二人一来一往,聊得好不热络,便主动插话:“小黑蛇,你还记得我吗?”
叶既明正同小鱼聊得开心,不意被人打断,便拿眼角冷冷一扫来人:“你是哪根葱?”
宴金华:“……”
宴金华下山时,脸色并不算好。
段书绝替叶既明说了一会儿好话,宴金华方才气鼓鼓道:“蛇这种东西当真是养不熟!”
段书绝哭笑不得。
宴金华就是这样,性情多变,偶尔待人温柔体贴,有时偏又孩子气得紧,在与他欢好时多有恶作剧之举,揪着他的头发,让他一遍遍重复自己的名字,并要完整地道,“我是段书绝,我□□金华”。
段书绝本性保守,说不出“爱”字,无奈身和心被一道拿捏在宴金华手里,他只能认了,脸红红地跟他学舌,说爱,说喜欢。
宴金华虽说是大哥和师父,但成年后,反倒是段书绝更照顾宴金华,满足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奇思妙想。
段书绝并不奢求很多了,他只希望一切如常便好。
然而,世事却总不如人心所愿。
宴金华体内灵气远超段书绝,而在双·修的作用之下,段书绝的灵力也随之水涨船高,不出两年,便已突破金丹境界。
但不知是谁向赤云子捅破,说段书绝金丹大成之时,天边未有彤云集聚,反倒乌云密布,疑心段书绝并非正道之人。
于是,段书绝身为“妖物”一事愈传愈凶,渐渐的,山中人人俱传,流言蜚语终究传到了现任山主赤云子耳中。
要知道,宴金华将来是得继承静虚峰之人,他的首徒怎可是一个妖物?
并不知晓段书绝自幼生活在仙山灵泉、身上断无一丝邪气的弟子们包围上来,封锁了渔光潭,要求宴金华交出妖物,给大家一个说法。
宴金华将段书绝护于炼丹阁内,令他千万不可轻易出门。
段书绝倒还冷静:“师父,没事,我问心无愧,愿接受太师父盘问。”
宴金华说:“他们正在气头上,怎容得下你为自己申辩?莫要擅动,乖乖坐好,烧好这一炉丹,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宴金华步出炼丹阁,并信手在炼丹阁外加诸了一层封印。
段书绝面朝向丹炉,将火燃旺,耳朵却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惜有封印,屋内不很能听清阁外发生了何事,唯有赤云子的怒声指责依稀可辨:“他隐匿身份一事,你可知晓?”
不知道宴金华说了些什么,赤云子怒道:“多年隐匿不发,若是妖道故意混入,该当如何?你这师父是怎样当的?”
宴金华又讷讷地说了些什么,赤云子怒气方平:“你既这般说,我便等着你说的交代!”
少顷,大门再开,宴金华大步走入,阁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段书绝起身询问:“师父,如何了?”
他当真怕自己拖累了宴金华,他明明有着无限光明的前途,是将来的静虚峰之主,是……
不等他想完,宴金华便快步走上来,一把抱住段书绝,亲吻了一下他的耳尖。
段书绝脸颊一红。
正是因为这个蜻蜓点水似的吻,他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身后有股异样的热浪扑来。
——熊熊燃烧的八卦丹炉,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
一面死门。
段书绝被推入丹炉的瞬间,死门关闭,他被彻底封死在环伺的火舌之间。
……他刚才,还往丹炉内加添了几把灵木。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段书绝瞠目结舌许久,方觉烈火焚身,剧痛难当,但他却是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因为他听到了宴金华振臂高呼的声音:“各位弟子,我并不知孽徒段书绝乃狼妖!此物有意欺瞒于我,潜入山内,狼子野心,其心可诛!我犯有失察之罪,已亲手诛杀孽徒,望请师父惩处,以儆效尤,也让众弟子以我为鉴,莫要再轻信他人!”
狼妖?什么狼妖?
……为何?
为何啊?
宴大哥,师父,是你带我入山,是你将我养于渔光潭,你分明知道我是……
无数问题乍然涌入段书绝脑海。
只那一瞬,他意识到了许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可疑点。
自己与父母栖居之地向来隐秘,为何会被人发现?
为何自己会闯入一张生满倒刺的渔网?他虽是慌张,却仍有保有起码的谨慎,那时,他明明有很仔细地观察四周……
为何宴金华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为何宴金华会将重伤的他捞起,毫无芥蒂地带回山中,豢养多年,却从不让他为人所知?
是怕他身份暴·露,惹来非议吗?
那为何他又在自己成年后,提出要让自己参与静虚剑会?
为何向来不务正业的宴金华会在剑会中一举夺魁,拔得头筹?
为何自己成年后,修炼进度大幅减缓,几乎成了半个废物?
为何他可以睡自己睡得毫无芥蒂,杀也能杀得毫无愧心?
这些问题,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怪音打断。
发育成熟的鲛人耳本就敏锐异常,尤其在濒死前夕,更见敏锐。
他听到了一个一板一眼的声音。
……这声音他曾听过的。
就在宴金华拔取石中剑之后,他在薄雾中曾听到过。
只是没有这次这般清晰。
“滴,恭喜宿主宴金华!主线进度完成100%,达成成就‘气运掠夺者’、‘疯狂收藏家’。物品盘点:获得原小说《鲛人仙君》中‘气运之子’段书绝所属石中剑x1,定海宝珠x1,鲛人泪x10,君山剑谱x1,湘水神木x1,及段书绝躯体所炼长生鲛丹x1。……请问,是否接受传送?”
这也是段书绝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他身形晃了晃,没入烈火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白衣焚尽,丹心摧折。
一滴眼泪自眼角滑下,没入乌发间,在熊熊火焰间,滚落一颗被烧焦半边的鲛人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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