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骑着摩托车, 在外领路。
隔着头盔上的风镜,池小池望向这片秩序颠倒、慢慢向废土转化的世界。
他借着车灯光亮, 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冻死的人。
人脸朝下趴着, 像是宿醉的醉汉, 身体紧蜷,唇角带笑,压在地上的半张脸边缘已浮现出了鲜红色的尸斑轮廓。
池小池转过脸去, 不再细看。
将近天亮时,外头起了雾, 路况愈加恶劣, 轻微的剐蹭事故层出不穷, 好在现在大多数人还在家里忙着加衣加被, 街面上不至于堵车。
池小池一路将车子带出了城。
天边泛起鱼肚白了,而他们也出了城,在本市的服务区停了下来。
因为爬山虎的阴影, 丁母当然不会提回家的事,但正常人遇到祸事,第一反应还是找个安全又熟悉的所在躲起来:“秋云, 咱们回你租的房子吧,实在不行找个酒店……”
池小池不想告诉母亲, 躲在酒店和居民区里的旧人类, 基本上是第一批成为奴隶的。
他们就躲在那么小的笼子里, 就像自愿把自己囚起来的金丝雀, 简直一抓一个准儿。
池小池将此事按下, 说:“咱们先加个油。”
这处服务区,原本是丁秋云在灾变发生半年后才找到的一处固定落脚地。
全球异变后,丁秋云父母俱亡,熟悉的朋友全部离散,他便骑着摩托,朝与此地相反的方向驶去,在附近省市绕了一圈,才带着十几个队员路过了这处服务区,在这里认识了老景。
“老景”是个女人,全名景子华,二十七八岁,不老,而且相当明艳漂亮,但她喜欢别人叫她“老景”,仿佛这个称呼要更悦耳似的。
她怀着孕时,丈夫在外面跟同事搞七捻三,她抓了证据,生下孩子后一脚蹬了丈夫,几乎让他净身出户,之后就跟儿子一鸣一起过。
她受读硕士时的老同学照顾,进入一处服务区工作。
灾变发生前,人们习惯依赖自动化设施,因此,她这份工作和丁秋云的工作性质无甚差别,只是维护系统,以及防止有人偷盗。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
她总是冷冷的,躺在摇椅上,像云南男人一样,在屋里烧根水烟袋,口中徐徐冒着白烟,一缕碎发从额前垂下,女人味十足,像古代话本小说里写的艳鬼。
但没有一只艳鬼会用弩用得像她那么好。
丁秋云第一次见到她,她正拖着一头鬣狗往加油站走,那鬣狗脑袋上插了根箭,死得不很能瞑目。
当时,颜兰兰远远看着,咽了咽口水:“哇,狗肉火锅。”
丁秋云一行人也正好要休息,正准备绕行到这小服务区,老景便站住了脚步,直接拿弩对准了他们。
丁秋云倒是反应得快,停下摩托:“我们是来跟你交换物资的。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上。”
老景这才放他们进来。
丁秋云用一套防寒服做了交换。
晚上,他们留在服务区里,吃了一顿狗肉火锅。
丁秋云吃饱后,想跟老景再商量商量用物资换油的事情,虽然他们还有存货,但油多一点总不是坏事。
而且他观察过,这处服务区规模虽小,却背靠着一处正规油库,近水楼台先得月,哪怕是地下埋设的油池,都足够她在这末世里发家致富的。
这服务区的看守人就老景一个,丁秋云也只能找她谈。
老景坐在床上,提了几个让丁秋云有点接受不了的要求,她要食物,烟,烈酒,棉被,帐篷,武器。
简而言之,什么都要。
丁秋云还想打个商量,便道:“景姐,这实在有点儿多了,我们家满打满算十来口人呢,我不能自作主……”
老景:“叫我老景。一百升油。”
丁秋云喜欢她的干脆,索性和她讨价还价起来:“一百二十升。”
老景又说:“我儿子睡了。”
丁秋云一时没明白过来这件事和他们正要谈的生意有什么关系:“嗯?睡了挺好。”
老景把披散的长发扎起来:“一百升油,饶一个我。”
丁秋云明白过味儿来,脸一下红了:“……不用。”
老景去解扣子。
丁秋云按住她的手:“真不用。一百一十升,这生意我做了。”
老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丁秋云这时还不忘安抚她:“景姐,你挺有魅力的,真的。我要是异性恋,可能真的就答应了。”
老景抿着嘴乐了。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总算碰上个正人君子。”老景笑起来也是妩媚而冷冽的,一双猫眼微微眯着,“结果是个同性恋。哈。”
丁秋云哭笑不得。
丁秋云与老景结下了商业伙伴的关系,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
老景从不对众人讲她的故事,仿佛她一生下来就已经是现在的老景,以至于人生太过乏善可陈,没有什么精彩的经历可讲。
关于她的故事,还是颜兰兰与其他和老景做交易的人类小队交谈时知悉的。
半年前,老景还是那个好强坚韧的女人,景子华。
她的儿子景一鸣刚满三岁,在灾变来临的前夜发起了高烧。
喂孩子吃过退烧药,景子华哄着他睡了,想再观察一下情况,如果情况不严重,就等明日换班后再带孩子去医院。
等半夜被冻醒过来时,景子华发现儿子已经烧成了一炉炭。
她抱着儿子冲出屋子,拿体温暖着他,将他抱上车,才发现自己的电力型轿车需要充电了。
此刻所有电源全部停转,她只得把儿子放在车中,自己顶着严寒,深一脚浅一脚往便利店跑去。
与她一同值班的是便利店的小韩,而便利店柜台里有消炎退烧类的药物出售。
如果能及时服药,或是借来小韩的车,儿子的病情应该还能控制。
谁想,小韩听过她的来意,丝毫没有怜悯之意。
他涎着一张脸,笑嘻嘻道:“没有代价就想拿药,不好吧。”
她哀求小韩,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摆在他面前。
小韩把钱扫掉,拿手电筒照着景子华美艳的脸:“这不是我要的。景姐,我喜欢你很久了。”
景子华当即啐了他一口,离开了便利店,开始哀求在服务区中休息的司机们,带她的儿子去附近的医院看医生。
有两个人嫌麻烦,拒绝了她,有一个热心肠的人答应了下来,说刚才答应老婆女儿早上七点钟会到家,送景一鸣去医院,恐怕得耽搁时间,他得跟她们打个招呼。
景子华对他千恩万谢。
谁想,刚把孩子抱来,那司机便一脸焦急地把通信器扔上了副驾驶,对景子华抱歉道:“这位小姐,我联系不上我老婆女儿,问过其他人,他们也都是这种情况……”
他冲景子华点点头,满面歉意:“对不起。我得赶快回家看看。”
凌晨三点,服务区里停着的车辆并不多,醒过来的发现不对,立即往家中赶,有的司机已经睡着,敲窗户也敲不醒。
景子华陷入了绝望。
正如那司机说的,通信中断,她也根本联系不上医院。
眼看儿子体温越来越高,她只能把儿子安顿好,折返回便利店。
小韩好整以暇,笑着看她。
看到他手里握着的□□,景子华放弃了硬抢的念头。
她让他睡了,就在收银台上。
半小时后,她衣衫不整地拿着药往车上赶去。
但已经晚了。
孩子醒了,却不再是以前玉雪聪明的孩子,两只耳朵全聋了,行动也有了障碍,连挤牙膏都没力气。
孩子醒过来后,看见景子华对他说了许多话。他就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小狗似的大眼睛,一直等到景子华说完话,才小声问:“妈妈,你在说什么呀。”
景子华抱着儿子哭了很久,直到流不出眼泪来。
小韩等了一天半,发现一切都没有恢复,便愈加放心大胆起来,笑眯眯地来敲景子华的门:“景姐,景姐,我想你了。”
景子华拉开门,默不作声地把他让进了门。
小韩迫不及待地去解她的纽扣:“你也想我了吧。”
景子华红着眼睛微微笑了:“……嗯。”
在解开她的衬衫时,景子华一把抱住他,将手臂绕至他的背后,一剪子捅进了他的腰子。
后来,景子华就变成了老景,守着油池,拿着交换而来的一把□□,把自己变成了一种可流通、交换的货币。
跟老景熟起来后,丁秋云同她喝酒时,问她:“干嘛这么卖命呢。”明明靠贩卖物资就能过得很好。
老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嗯?”
说着,她端起杯子,凑到唇边,突然表情一柔,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丁,一鸣是不是叫我了?”
丁秋云听力敏锐,摇了摇头:“没有啊。”
老景一笑,将垂下前额的一绺头发挽回耳侧:“又听错了。”
看到这样子的老景,丁秋云想,他的问题不必问了。
有了孩子的女人,会自觉主动地变成一个战士。
最后,老景的加油站被一队新人类围攻了。
他们打算端掉这个一直为旧人类提供服务的窝点。
当时丁秋云的小队也在,他们当时身上没有携带足够的火力,此地油气重,又不能见明火,只能且战且退。
老景熟悉地形,又擅长使弩,替他们挡了很久,还把一鸣交给了丁秋云,让他带着一鸣一起退开。
在成功脱身后,丁秋云本来想从后方包抄,掩护老景撤退,然而他们没有子弹了。
……就差了那几发子弹,新人类们的包围圈成了型。
老景冲他们挥挥手,就躲在了一处油机边。
她用丁秋云第一次交易时给她的□□以及仅剩的一枚子弹,贴着油管,扣下了扳机。
整座加油站被掀上了天,把天际染得通红一片,犹如绚烂的火烧云。
丁秋云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着那片火海。
景子华跟丁秋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跟你们做生意,到底是亏了。”
……
池小池将车辆驶入黑灯瞎火的服务区。
……如果是现在的话,时间还来得及。
果不其然,方一驶入,池小池就看到一个焦急的女人在挨个敲打车窗,为自己的儿子乞求着一线生机。
她的样貌跟丁秋云记忆里的老景差不很多,头发被绑作利落的马尾,衬得脖颈修长,看体态是个挺文弱纤细的女人,只是少了一点咄咄逼人的媚气。
池小池停下摩托车,而景子华也很快发现了他们。
她快步走来:“先生,请你帮帮我,我儿子——”
……被她这样客气地叫“先生”,还是头一次。
听她说完情况,池小池说:“情况太严重了,而且我们刚从城市里来,整个城市都停转了,送医院可能也没用。”
还不等景子华绝望,池小池便继续说:“把孩子抱到屋里去。我这里有口服的消炎药,退烧药。……对了,你的孩子对头孢类药物过敏吗?”
景子华眼中有了光:“不过敏……”
“我这里有头孢类抗生素。”池小池,“快进去,别在外面吹风。如果你这个当妈·的也病倒就糟了。”
说着,他径直走向景子华的车,并招呼父母跟上。
余光一瞥,却见便利店里,一双冷眼正盯着他瞧。
061提醒他:“是那个人。”
池小池头也不抬:“哪个人?哪有人?”
只要对方不找事,池小池就当是见了只蟑螂。
便利店内。
眼看就要得手的小韩猛捶了一下收银台,怒骂道:“他妈·的,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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