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里的活棺材们受了惊, 纷纷发动起来, 夺路而逃。
丁父骇然,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它们……会说话?”
准确说来,它们学会的是拟声。
他们利用叶子的高速振动,模拟出近似人的声音,因为偏于尖细, 所以更像幼童。
在丁秋云的记忆里,灾变爆发后,大多数产生异变的植物都学会了这一技能。
吃过几次亏后, 他每次听到幼儿的呼救声, 都会长个心眼,绝不会轻易施救。
池小池拒绝细想这爬山虎是从谁那里学会了“叔叔,开门”这句话,示意丁父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丁父缓过神来,也立即踩下了油门, 然而车子只驶出了半米, 便是狠狠地一停一坠, 仿佛被什么东西拉住了。
丁父脸色大变:“车胎里进东西了。”
爬山虎已经爬到了地下二层,在来的路上, 它大概已用它学得的新招吸取了不少人类血肉,疾速生长, 茁壮得足以控制住一辆打算逃离的车辆。
池小池没再犹豫, 戴上护指的皮手套, 从包里扯出一件毛衣, 从车内副驾驶置物箱里拿出自动打火机,点燃袖子后,道:“爸,别松油门。等我出去就把门锁上。等车子能动了,就开车,往梧桐东路方向一直开,别回头。”
“秋云!”
在火焰愈炽时,池小池回过头,看向丁母。
火光映亮了青年淡棕色的瞳仁。
他笑道:“丁姐,别怕。我赶得上。”
池小池沉下气来,打开车锁,先将熊熊烧起的毛衣甩出,瞬间逼退附着在窗户上冷冷窥视的怪物们。
他背着包,从敞开的一条隙缝中闪身而出。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千万年进化而来的本能根本不可能轻易摆脱,植物始终是畏火的。
池小池在此时将身体全然交还给丁秋云,后者则默契接过控制权,左手提着一团熊熊烈火,右手从防寒服腰后抽出藏好的匕首。
在扬火扫清尝试着缠绕他脚腕的爬山虎的同时,他反手将一刃寒芒从脑后割过,堪堪斩断已缠绕上他脖子的爬山虎藤!
噗嗤一声,温热的植物汁液溅了他一脸。
他就近将那断蛇一般试图爬上他脸部、钻入它七窍的藤蔓扯下,确保脚下安全,便拔足冲至汽车右后轮处。
黑压压的藤蔓绞缠着轮胎,像是厉鬼的头发,即使被高速空转的车轮碾压得汁水横飞,它们也无动于衷。
然而一遇到火焰,藤蔓立即尖叫着向后退去。
轮胎一松,汽车登时转了个弯,胎面在地表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一骑绝尘而去。
池小池松了一口气。
丁父是个果决的人,且对从过军的儿子极为信赖。
这样就很好。
父母平安离开后,池小池将目光对准了自己停靠在一边的摩托车。
好在并没有多少爬山虎攀附其上。
毛衣即将燃尽,他疾步奔向摩托,跨坐上去,把钥匙插·入,试图发动。
他拧了一下,没能发动起来。
第二下,仍是徒劳。
火焰已渐渐微弱,爬山虎们鬼魅似的包围而来,窸窸窣窣,朝着这营养丰富的人肉花盆进发。
池小池连续拧动数下,被冻透了的车子仍无法正常启动。
眼看猎物无法逃遁,爬山虎们居然停了下来,围观起来。
……它们竟然像猫科动物一样,进化出了逗弄猎物的恶劣习性。
在它们观察之下,这人除非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引燃一次,否则他不可能再生起成规模的大火来。
但这样的话,他很快就会被冻僵,然后便会被分而食之。
打头的几穗植株如同眼镜蛇似的昂起头来,叶片收缩鼓动,发出幼童的尖笑:“嘻嘻。”
池小池从半开的背包里拿出一样东西。
……防风打火机。
当小小的淡蓝色火苗跳出时,这些已成了精的爬山虎竟然丝毫不避,笑声尖锐得已经变了调。
它们自从拥有近人的智力后,就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着各种知识。
因此它们认得这是什么。
在来的路上,已经不止一人试图拿这种东西吓唬过它们了。
然而现在的打火机都有防爆设计,结实无比,即使用吃奶的力气摔在地上也不会爆裂开来。
它们就静静地等待这个人类吓不走它们、进而走向癫狂。
当这个人类惊恐过度、把打火机丢到它们身上时,它们便会一拥而上,从眼前人身体的任一窍钻入,再从任一窍钻出,吸干血肉,好积蓄起攻击下一个人的力量。
在爬山虎们振动着叶片、彼此交流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时,池小池又拿出了一样东西。
今天下午,他从商场购买了小型的手持型灭火器,约有一罐保湿喷雾大小。
而在刚才用密封罐蓄水的等待时间里,他将灭火器拆开,用买来的烈酒灌装其中。
池小池将罐子举起,摇了摇,旋即将喷口对准了燃烧的火苗,按下喷射按钮。
嗤的一声,熊熊烈焰汹涌而出,停车场的一隅被火光彻底映亮。
那些耀武扬威的爬山虎们没料到如此突变,被烧得惨叫连连,纷纷龟缩至旁边的轿车底下。
池小池:“嘻嘻嘻。”
以自己和摩托车为圆心、把周围清出约一米的安全区后,池小池开始发动车子。
摩托车被启动了,引擎阵阵的轰鸣激得人热血狂燃,池小池摘下头盔,以最快速度戴上,又清了一遍场,才踩下了油门。
他从纵生的爬山虎上直接碾压过去,朝丁父丁母离开的方向追去。
开出一段距离,隔着头盔上嵌着的茶色玻璃,池小池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一幕悲剧的主角,是刚才他们在楼梯上遇见的李家父女。
从刚才与爬山虎们对抗时,池小池便隐隐听到这个方向有惊呼和惨叫声传来,只是这样的声音在这阿鼻地狱似的停车场里处处可见,直到走近,他才看清发生了什么。
李家的车辆在上坡处被逼停了,窗玻璃被生生挤破,只剩下满地白骨,手腕上带着尸斑的小女孩在四处拣着仅有血肉黏连的人骨。
女孩的手、脸,甚至嘴边,都有人血和藤蔓汁液的混合物。
不难想象,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根据丁秋云的记忆,除了在饿极了、或者猎食者是食腐生物的情况下,大部分异化的生物对新人类是敬谢不敏的。
爬山虎们无视了小女孩,并带走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为她留下了一地白骨。
她一边捡一边掉眼泪,而无数逃命的车辆从她身边的车道呼啸而过,有了那些个前车之鉴,谁也没有胆量停下。
而每一辆路过的车,都无可避免地轧上了被爬山虎拖得到处都是的人骨。
小女孩早已没了和爬山虎以命相搏的气力,哑着嗓子哀求:“你们不要轧到我爸爸,你们不要轧到我爸爸。”
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大家遵循了生物遇害的本能,先逃为上。
池小池的摩托车在她身边不远处停下,他看了看脚边一颗白森森的颅骨,伸手抱起,开到女孩身边。
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妈妈呢。”
小女孩抽噎着把只剩下一半的大腿骨放入自己的小毯子,摇了摇头。
第二个问题:“有家人吗。”
小女孩抬起通红的眼睛,软声道:“他们怕我。”
池小池看着不远处蠢蠢欲动的藤蔓,把颅骨递给她:“要上来吗。”
小女孩怀拥着亡父的骨殖,坐上了池小池的后车座。
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池小池带着这个从半路捡来的新人类,驶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停车场入口的挡护栏已经被撞破,远处的高层建筑物着了火,升起腾腾的白烟,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烟囱,其间已隐有明火闪动,但里面的人大概再也等不到消防车了。
路两旁的商店已发生了□□,有人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有人在踹门,警报系统鸟似的叫成一团,吵得人脑仁作痛。
池小池沿着梧桐东路一路前行,身旁有高速行驶的车辆,从他身后争先恐后地赶到他身前去,又消失在路的尽头。
池小池觉得自己像是一棵被一群蝗虫掠过的麦穗。
不过他却觉得身子外暖和。
“六老师,别调节我的体温。”池小池发现有些不对,提醒061道,“等我们走后,丁秋云还要过日子。”
目前,丁秋云的身体还未适应这末日的极寒天气,池小池得为他的将来考虑。
他又想起了些什么:“对了,六老师,你现在尽可能安静一些——”
这时,身后抱着父亲骨头的小女孩突然咦了一声。
池小池回头:“嗯?”
小女孩小声道:“……你的小狗。”
不等小女孩解释,池小池便察觉到自己脖子上多了一条熟悉的暖洋洋的围脖。
……他还以为这小东西留在车上了。
小奶豹好似有些不安,拿湿漉漉的鼻头轻蹭着他的后颈,蹭得池小池有些痒:“嗷呜。”
池小池轻声安抚它的情绪,道:“没事儿的。”
很快,前方出现了丁父丁母的车。
车已停了下来,打着双闪,丁母脸颊冻得透白,却不肯进车里暖和暖和,执意在车旁等待,看见儿子的身影,紧张得佝偻起来的身躯才放松了不少。
丁父丁母随意停车的举动其实非常不正确,只要来个年轻力壮又没什么道德标准的小流氓,他们的车就保不住了。
池小池打算找到机会再教父母这些,免得吃了亏,才晓得后悔。
他拉过那小女孩,想向母亲解释一下,还未及开口,他耳畔便飘来了一阵熟悉的铃丸碰撞铃壁的清脆乐音。
池小池身形一滞,循声望去。
一名少女从丁家的车里钻出,满头灭火器的白絮。
她也知道自己这副尊容不大能入眼,马上抬手扫去发间的白絮,手铃叮铃铃响成一片:“你好你好,我实在太冷了,想借你们的车取一取暖。我是——”
接下来她将要说的、想要说的,池小池全部清楚。
她是个人生经历很狗血的姑娘。
刚生下来时,她被医院确诊癌症,父母也不是什么负责任的,将她抛弃到冬日的垃圾箱里,想给她、也给夫妻俩一个轻松。
结果,她洪亮的哭声引来了好心人,她被抱到了孤儿院里,而且经体检复诊,确认她其实并没有病,是个健康的孩子。
数据库分错了数据,导致了她一出生就狗血缠身。
好在她是个足够坚强的人,在孤儿院里也没养出什么阴郁个性,爱说爱笑,讨人喜欢得很,经常外出打工,在那些尚未普及人工智能的小超市里做搬运工,她一次能同时搬起三箱啤酒,并深以为豪。
灾变来临时,在仓库值班的她被一群老鼠堵住,好容易才利用灭火器逃生,跑到大马路上,想要寻找一个同伴。
少女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来意后,自我介绍道:“我叫颜兰兰。”
她伸出一只手,右腕上的手铃随着她的动作响个不停。
叮铃铃,叮铃铃。
对面的青年眼神似有恍惚,但很快坚定了起来,轻握了握她的手:“……丁秋云。”
而此时此刻,在丁秋云重新遇上颜兰兰时,两条冷冰冰的通知信息自一大型AI终端发出。
“……检测到仍有部分人工智能在持续运行。”
“总系统将对尚在运行中的终端发送μ病毒,强制停止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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