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什塔尔告黑状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她边哭边把从人界那里遭遇的不幸一五一十讲给安努,安努听完唯有无语。
虽然女儿没有遗传到他的智商,但作为天神,安努绝对不是个傻子。前因后果串在一起,名为恩奇都的泥人的行为就有了合理解释——当然,他本人也没有丝毫想要遮掩的意思,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将一切计谋与行动都摊开放在安努面前。
很显然,无论是被激怒还是怎样,天之锁毫无疑问的彻底倒向了天之楔,最强神造兵器毫不犹豫回头狠狠捅了自己的缔造者一刀。
“不可原谅!不可饶恕!这是对众神的背叛与忤逆!”天神震怒,除了伊什塔尔以外剩下的次生神一个个吓得犹如被雨淋湿了的鹌鹑般瑟瑟发抖。这个时候谁也不敢随意出声,生怕招来安努的迁怒。
唯有伊什塔尔在预见到仇敌的凄惨下场时放声大笑,金发随着狂风蛇舞,迫不及待想要让那两人留下悔恨的泪水。
“神造兵器背叛了我们,不仅如此,甚至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向众神宣战。诸君,是时候让人类回忆起为神明所支配的恐惧,让他们明白神的意志不可违抗了!”庄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大地上的神殿关闭了大门。
太阳神遮住了太阳,火神燃起大火,水神掀起巨浪,风神放出烈风,凡是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神明全部露出了狰狞的利齿,人与神之间决裂的序幕终于降临。
乌鲁克的王为此积极准备了两、三年,正是仓廪饱满,黄金宝石堆积到溢出来的时候。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站得住脚的开战理由,而这理由很快就被已经成为好友的少年亲自献上。
长发少年仗着自己是块粘土,蛮横无理的砸开神殿大门,拖出祭祀和巫女扔出去,然后极其狂妄的动手砸碎了代表神体的神像。此等奇耻大辱,神殿的主人必然出手制止,甚至还想要惩罚一番。
如果是别人,也许早早就被神殿的护卫拿下。然而恩奇都正是神明自己绞尽脑汁打造出来的兵器,在整个神国中无人是其对手。少年的眸子明亮耀眼,燃烧出难以描述的,光华灿烂的火光。他以强横的姿态横扫了大地上所有对人类动手的神明的神殿,有些甚至并不在乌鲁克附近。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人神分离的时刻已经来临,王者不希望自己的冠冕之上另有权威。
很快神明就尝到了长久以来任性妄为带来的苦果。
不再有祈祷声响起。
不再有甘美的果实与醇厚的酒浆。
不再有悦耳的歌声与动人的舞蹈。
不再有丰饶的稻谷与肥美的牛羊。
神殿在倾颓。
失去了子民的低阶次生神逐渐死亡。
在这场争端里,神明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沦为附庸,成为了即将被抛弃的枷锁。
“这不合理!必须制止!必须停下!”
狂怒的安努抓起权杖,晴朗的天空中突然爆发出致死的雷光。
雷光击中巨木带来燎原大火,乌鲁克神塔中瑟瑟发抖的祭司长终于聆听到了最后的神谕。
“吉尔伽美什,或者恩奇都,必须死一个,作为平息天神愤怒的代价。否则永不停息的雷霆将彻底让乌鲁克化作一片废墟!”
他希望的是这两人为了活下去由同盟转为争斗,唯有如此神明才能作为第三方坐收渔翁之利。
计谋是好计谋,然而……
安努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搞事的同盟中,有一个已经做好准备,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奔赴这场旅行的终点。泥人的身体里有一个充当心脏的“核”,只要这颗小小的核完好无损,他便能无数次从大地上坐起来继续抗争。这件事除了打造他的神明和泥人自己,没有其他人知晓。
祭司长公布了神谕的第二天清早,吉尔伽美什王四处也找不到自己的好友,他看见瑟瑟发抖被雷光吓坏了的子民们沿着神塔台阶一路满满跪到了广场,每个人眼中都包含着痛苦挣扎与无法释怀的愧疚。
“这就是你们的决定?!”金发红眼的王者笑了起来,冰冷笑意下是无尽的愤怒。
“我们打心底里深深爱着那个孩子,我们感激他,我们敬重他。假使天神允许,我们愿意自己走上祭坛,用三十哪怕三百个人换回他的生命。但是,但是如果天平的另一端是您,我们只能背负这沉重的罪孽。吾王啊,您的子民,终究还是自私的。在这场与神明为敌的战争中,无论哪一方都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们的选择是留下您,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那孩子竭尽全力创造的战果。”昆娜,她的丈夫,水果店老板,农夫,牧民,猎人,商队首领……这些得到过少年帮助的人跪在最前面,哭得最为惨痛,却也最为坚定。
“……”吉尔伽美什沉默了,被称为暴君的男人露出与这个名号完全不符的茫然表情。他转身撑着某人最喜欢坐的宽大阳台从神塔上一跃而下,很快就来到了神塔背后开满白色的花和红色的花的山丘。
即使乌鲁克此时笼罩在激烈的雷光与电蛇之下,亡者的国度仍旧被艾蕾什基伽尔庇护,外界一切异动都无法打破这里的宁静。
金发青年沿着山坡跑上最顶端,在高大的灌木下看到了哼着歌嘴角高高扬起的少年。
太好了,他还活着。
“恩奇都,听我说,我有个主意。”他走上前,单膝跪在友人身边,语气从未如此平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冥府的主人是位公正的神明,你先去她那里躲一躲。安努坚持不下去的,只要我们不献上祭品,胜利终将属于人类。”
“不可能的,你知道,这件事不可以。”长发少年侧过脸,明亮的眼睛像是驯服的鹿,一如往日不疾不徐:“你要摆脱神明,你要重新估量人类的价值,如果不能真正的和神站在同一高度,这个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所以,吾王啊,我的友人。无论是谁,都不值得你低下高贵的头颅。哪怕刀斧加身,哪怕烈日寒冰,哪怕众叛亲离。”
“我在这里等你,没有其他的意思。只不过诀别之时,普通人都应该和亲人朋友好好道别才对。这场漫长的冒险之旅,我已经看到终点在不远处招手。”
“等等!”青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的对手,他的好友,他寂寞无聊的人生中得到的一件最有趣的礼物,正靠在树干上笑着和他告别。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与愉悦毫无关联。
与愤怒毫无关联。
与失落毫无关联。
与以往任何一种情绪都毫无关联。
似乎是纠缠在心脏上的一根发丝被轻轻扯动,有些痛,但并不致命,却又令人辗转反侧无所适从。
胸口闷闷的,让他想要从里面掏出些什么。
——我要失去这个人了。
吉尔伽美什第一次清楚的感受到“失去”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从降生到现在,只有他得到,从来没有他失去。
泥人浅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在青年尚未反应过来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转手腕朝自己胸口撕出了个口子。纤长漂亮的手指接触到“核”的同时卢恩符文骤然亮起,分立两个世界却相互对应的魔法阵瞬间启动。
“再见!”他毫不犹豫的捏碎了神明赐予的祝福,将这幅最完美的躯壳视如粪土。
直到四周只余下自己的呼吸声,直到墓园外的天空重新恢复正常,吉尔伽美什还有一种恍在梦中的不真实感。穿着白色长袍的绿发少年静静靠在树干上,就像平日发呆发到睡着时一样。如果不是胸口不再有起伏,他甚至会误以为这不过是友人心血来潮的一个恶作剧。
“喂!不要开玩笑了,快点起来!”
他用手推了他一下,粘土制作的躯壳失去支撑软绵绵的倒在地上,漂亮的绿色长发和瓷白色的洁净皮肤沾染了尘土。
于是,他终于知道这是真的了。
恩奇都极度爱干净,天天穿着白色长袍还能保证衣衫白得刺眼,他绝对不会容忍自己身上出现这种昏黄肮脏的颜色。
“你这家伙,真令人火大,都不听我把话说完吗?”
“我并不希望,霸业与生命以这种方式苟且于世!”
“偷懒的家伙,给本王起来啊!”
雷霆散去的时候,跪在神塔上的民众们忍不住嚎啕哭泣,更有情绪激烈的一路边哭边向墓园跑去。密密麻麻的墓碑环绕着的山丘上他们看到了金发的王跪坐在友人身边低下了头,这是他迎接死亡到来前最后一次低头了。
“从今日起,本王才是地面上的权威!”
“神明附庸王权,被本王否定的神,没有作为神的资格。”
原本用来紧系神明与人子的天之锁,亲手斩断了人与神之间最后的纽带。
而在遥远的,间隔了无数次元与时代的世界中,一个黑发少年拎着行李满心喜悦回到视作归处的小楼里,推醒了他趴在地下室桌子上看书看到睡着的挚友。
“阿尔?阿尔!醒一醒,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啊,西弗,欢迎回家。以及,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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