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因着人口简单,底蕴浅薄,各院匾额处都空着,并未题字。寻常只说是员外爷院子、大郎君院子或是二郎君院子即可。
自从白露嫁进来,大郎君院子才终于挂上了匾,不知请了哪位大家题的字。大约是依据白露之名,取“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之意,将好院子傍着荷塘,相映之下,倒也有些雅趣。
两人行至一方院,院门正要落锁,如故忙将门挡住递话。
看门的老儿姓金,说是天色已晚,要禀告了大郎君与大少夫人,看他们见是不见。
苏缚主仆便等在院门口,半晌,那金老儿出来回复说:“大郎君与大少夫人已经睡下,大少夫人身子重,实不好搅了她困觉,二少夫人明日请早罢。”
苏缚早已料到白露肚量狭小,定是要给她难看的,因此倒也面色如常,只对那老儿道:“是我心急赔罪,却来的不是时候,反而叨扰大哥大嫂了,还请金老将这篮子代为转呈给大哥大嫂,聊作赔礼,多谢了。”
如故忙上前一步,将篮子掀了盖给他看:“这里头的点心名为‘金玉良缘’,是京师味仙楼师傅传出来的手艺,因是将金澄澄的玉米粒细细碾碎了和面,内馅儿混了芋泥、绿茶粉等物,做出的点心看着如金镶玉般,十分好看,故此得名。
“大郎君与大少夫人郎才女貌、伉俪情深,与‘金玉良缘’十分相称。是以二少夫人今日亲自下厨做了送来,还望金老代为转告一二。”
说罢,连同几个大钱一起递过去。
金老却连连摆手,扯着嗓子道:“你这小娘子说恁多话,小老儿我哪里记得那许多。莫不如你们明日再来,自去与大郎君、大少夫人说过。”
如故只道那白露不耐烦与她们做戏,便收回手预备回去。
谁知这时门内却突地站出一个人来,口气颇为不悦地质问:“金老,门外站的什么人?你不知四娘子已经睡下了么,怎地还在此与人聒噪?”
白露在家中行四。
外人提起她可说是“林白氏”或是“白四娘”。
家中下人出于尊敬,一般都道声“大少夫人”。
亲近的贴身女使才唤一声“四娘子”。
苏缚虽未与来人说过话,却因此猜出她的身份,便扬声道:“可是景虹?”一起用饭时,她听白露唤过这个名字。
景虹仿佛才认出她来,从金老身后走出,诧异地道:“二少夫人这么晚怎地来了?金老你如何不通报一声?”
金老此人有些迂气,不识得景虹这话里的门道,一听之下,不由喃喃抱怨:“恰才我往里递过话的,你们自己不知晓,与我何干?”
却是没人理会他。
只有苏缚很识趣地为他开脱:“是我来得鲁莽了,金老只是善尽职责而已,怪不得他。”
金老听了立时斜睨着景虹哼一声,颇为鄙视了一番,而后才转过身走,将院门让给这三人。
景虹知他是个倚老卖老的,也不理他,笑着问苏缚主仆的来意。
苏缚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景虹立刻恍然大悟:“二少夫人真是有心了,只是我家四娘子不知你要来,白日里又因生着闷气,有些动了胎气,已然同大郎君歇下了——也罢,二少夫人可否稍候片刻,待我去看看四娘子,若是她还未曾睡着,你倒可进来,也免得白跑一趟了。”
苏缚自是推拒,直道“惶恐”,又道“怎敢扰了大嫂的清梦。子嗣为大,大嫂既已歇下,我明日再来便是”,而后命如故将篮子呈上。
如故重将“金玉良缘”的典故说了一遍。
景虹连声道谢的接过,又代白露再三致歉,还说要送她们回去。
苏缚请她留步,托辞要赏夜景,与如故慢慢地往回走去。
主仆二人本就是来走个过场,顺带试探白露其人的,心知景虹是白露有意使了来削她面子,并未将这份难堪放在心上。
景虹却提了篮子,一脸邀功的回禀白露:“四娘子,二少夫人今日亲自下厨做了京师味仙楼的点心给你作赔礼,我把你动了胎气之事告诉她,请她明日再来一遭,好好跟你赔罪——她一个字都不敢多说的应下,灰溜溜地回去了。”
林大郎听了道:“到底是一家人,何必如此?”
白露斜靠在床上,手中拿了一册《诗经》,闻言颇为不乐,刺刺地道:“林金元,你说的什么话?她今日如何当着你爹娘的面给你娘子难堪,你都忘了么?”
林大郎知她发作起来难以收拾,忙搂了她道:“我知你委屈了。不过,她初进林家,只知道嫁鸡随鸡,一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况且,她不是已经诚心认错了么?所谓家和万事兴,你又是长嫂,得饶人处且饶人罢,莫教爹娘知道了为难。”
白露听他句句为苏缚辩解,不由大恼,将书一扔,直起身道:“林大郎君原来身价恁般低廉,一篮子味仙楼的点心就能把你收买了。”
林大郎听得眉头皱起,还未来得及开口,白露又劈头盖脑的给他砸来:“你还道你这弟妹是个诚心的,若当真诚心,为何整整半天都不来,临到此时才惺惺作态的提了一篮破点心来?当我白露是乡下丫头,稀罕她京师的玩意儿么?”
林大郎敷衍道:“她不是要先做点心再来么?况且那时爹娘又唤她过去说话,她一时顾及不过来也是有的。”
白露更恼,愤愤的道:“你倒和得一手好稀泥,得了好名声,却有谁来为我讨个公道?你娶我回来,便是让我受委屈的么?若是如此,我不如明日就回娘家去,也免得碍着你兄友弟恭了。”
他这娘子乃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迎进家门的,比请神还要更礼敬三分,现下更是挺着肚子似个金疙瘩的,哪敢由得她气冲冲地回娘家去?
林大郎少不得抱着她使劲哄了几句,见她还是瞪眼咬牙的模样,忙暗中给景虹使了个眼色。
景虹会意,上前打岔笑道:“我倒是为四娘子高兴。”
白露疑惑地看着她。
她压了声音又道:“这二少夫人前倨后恭的,想必是回去之后问了左右,知道这家里谁惹不得,才忙赶着过来赔罪。再者,这次她既服了软,日后在你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我怎不为四娘子高兴?”
白露气性稍缓,却依旧气鼓鼓地撅着嘴,哼道:“她低头又如何?明日我便告诉她,若要教我消气,必得叫林宝元那厮来跟我认错方可。”
自她嫁进来,林家上下莫不将她供着敬着。唯有这泼皮,从来在家里耍横,与她过不去,却从来没道过半个“错”字,她一直耿耿于怀。
景虹笑道:“你何必与二郎君较劲?四娘子你想想,京师点心恁般多,二少夫人为何独独做了这道‘金玉良缘’来?怕是因心中对二郎君不满,羡煞你与大郎君琴瑟和谐的缘故。你说这二郎君可怜不可怜?”
林大郎听得心中一动。
而白露听得“二郎君可怜”这句话,不由嘲弄地笑了一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若不是他大嫂,何必与他这泼才计较这许多?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地好。”
林大郎也道:“娘子管那贼骨头作甚?你如今金贵得很,不需理会那腌臜泼才,只需给我养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我林家上下必然对你感恩戴德。”
白露嗔怪地白他一眼:“我才懒得费神管他。只是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恐怕你这好弟弟今后惹出了不得的祸事来,才想敲打敲打他的。”
林大郎当即起身,照那书生的姿态作了个揖道:“娘子所虑甚是,我这就去找到那厮,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也好顺道为我娘子讨个公道!”
说罢,当真抬脚往外走。
景虹忙道:“大郎君,现下不早了。”
林大郎道:“无事,二郎便是要睡,也必得等我与四娘讨过公道之后。”
白露心头得意,也不拦他,对景虹道:“由他去罢,我委屈时,他若不知道为我讨公道,我还嫁他作甚?”
林大郎出了一方院,循着小径便向林二郎的院子而来,却一路东张西望,似在找什么人。
一路疾行,终于在半道见到苏缚主仆,他登时一喜,忙上前拦住路,跟苏缚见礼:“弟妹请了。方才你大嫂身体不适,情绪不佳,怠慢了你,大哥在此替她赔个不是,还请弟妹千万莫要记恨。”
苏缚自然口称不会,又问白露身体如何。
林大郎说并无大碍,再谢了她的点心。
两人寒暄几句之后,林大郎着意瞟了如故一眼,道:“弟妹,我有一件要事想单独请教于你,不知可否……”
苏缚主仆交换眼色,彼此都是意味深长。
苏缚点点头,如故当下便退了十几步,远远替他们守着。
她方才端端正正的行礼道:“请教不敢当。大哥是做大事的,所问必是要务。若苏缚知道些什么,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大郎面色微尬,沉吟片刻,想到景虹说她羡煞自己夫妻之事,清清嗓音,壮着胆子道:“其实是有关宝元之事。我知道你是个温柔贤淑的,嫁给我那不成器的二弟,实是委屈了。
“他平日颇多顽劣,我今日听说他洞房时也不晓得温柔,对你粗鲁有加,甚是担心你的身子。我爹娘对你颇多寄望,我做哥哥的自然不能由着他胡闹伤了你。你若有什么委屈,不妨告诉大哥,我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白露哪里知道,她官人说是来讨公道,却不是为她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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