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这个并不圆满的故事的开端, 发生在远比一千年更加遥远的过往时间。
那时尼罗河畔的芦苇荡还繁密葱葱,高高建起的宫殿恢弘耸立,身披白袍的祭司在神庙前层层相连的石柱间穿行。
神明的雕塑手持权杖,将太阳的光辉挥洒入人间,也在庇护未来的神子逐步成长。
故事的主角之一, 就是这个受到众神护佑, 注定要在成年后铸就一生伟业的神子。
当然,在最初之时, 未来的神子还没有得到神的光辉, 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王子而已。
他是法老的孩子,在兄长先后夭折之后,便是法老膝下最年长的王子。
几岁时, 王子就与父亲前往军营。
十二岁时, 王子已能驾驶战车指挥军队。
之后未过多久,战败的俘虏被王子亲自押送回都城。
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入城池,如同气势惊人的长龙。
车队之首, 骑在战马上的少年傲然而自信,眼中闪耀着的色彩耀眼夺目,正如太阳的光芒。
——如果不是遇到了那个人。
他就会延续这一条看不见的早已铺就之路,慢慢长大。
他会越发成熟,越发睿智勇猛, 完成从王子到王者的蜕变。
法老的王位将交由他继承, 肥沃土地上的富饶国家将被他统治, 走向前所未有强盛之路……
虽然, 就结果而言,原定的路线和最终的现实,倒是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差异出现在王子还没有成为法老的少年时期,也只与少年时、青年时的他有过接触。
但在“差异”最终被强行修复,险些偏离的路线重回正轨之后。
那个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神明也无法预料到的男人,依然影响了他的少年时期,青年时期,乃至于生命终结的老年时期。
因为勇敢之名传遍全国,十二岁的王子得到子民们的崇敬和爱戴,又因为身份尤其尊贵,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更没有他想做而做不到的。
过了一年,也就是王子十三岁的时候。
在符合这个年龄的意气风发的影响下,褐发金眼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回到王都没多久,就看上了父王刚得到不久的神骏。
神骏无人能驯服,光是将它抓获,便花费了极为庞大的人力物力。
王子不信邪,一定要将神骏驯服。
然而,他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不仅没能把神骏驯服,还被不羁的野马拖着狂奔出了王城,闯入平民们汇聚的市集,险些因自己的莽撞让无数人丧命。
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平民的性命算不上什么,就算真的引发流血的意外,法老之子也不会因此受到哪怕半点指责。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竟有人在如此紧急之时,只用了一只手就将野马放倒,救下了——
……啊,说起来可能会惹王子生气。
但,那人救的的确不是也处在危险中的王子,而是差一点就被马蹄践踏的平民孩子。
没错。
尊贵的王子殿下就在这里,这人居然只顾着冷淡地教训平民小孩儿,看都不看王子一眼。
最过分的是,他居然任由王子殿下呆了呆,跳着脚冲上来——然后,相当敷衍地伸手,屈指。
再然后。
刚冲到男人面前激昂宣战的王子殿下,平生第一次被人弹脑壳弹飞,啪叽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灰头土脸。
——太惊人了。
——简直不敢置信!
这就是王子当时的心理活动,论起震撼的程度,一点儿也不夸张。
也不奇怪。
面对皇族还不埋首屈膝的平民已知范围内根本不存在,更何况,这个大胆的家伙来历不明,只看出是个相貌外表不似此地之人的外族人。
王子的注意被完全吸引了。
不过,意外地不是“你好大的胆子”这样的吸引。
说来奇怪,被冒犯之类的寻常王子应当最是在乎的事情,他在一眼越过在空中扬起的尘埃,看到伸手将骏马按住的旅人时,半分都没有想起来。
他首先看到了旅人只稍微显露了些毫的强大,内心受到的最初的震撼就来源于此。
其后,他又看到了旅人从遍布风尘的长袍下滑落的银发,再往上,与他相似的黄金瞳赫然映入眼中。
难以捉摸。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王子都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但没怎么生气,还对明明让他受辱的外族人耿耿于怀,久久不忘。
王子似乎是觉得,自己都没能驯服的神骏被外族人一手摆平,而且,他好像还被当做飞扬跋扈不顾平民生死的嚣张王子了,怎么都不能服气。
所以,为了维护自己的骄傲和尊严,一定要打败那个嚣张的男人才行。
——嗯!逻辑还有什么身份地位差距都不用管了,反正就是要这么做!
他的运气也是很好,不愧是被神眷顾的少年。
才发下决心,隐约有点纠结要怎么正当地去挑战人,王子就忽然听说,自己可敬的父王给自己忽悠……不,找来了一个厉害的老师。
“老师”从相当遥远的地方而来,原本只是路过此地,却受到了法老极为热情的款待。
因重情难却,那人方才留下来,可却只答应教导法老之子两年,时限一到,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去。
不必说就知道,法老之子新晋的老师,正是那日把他无视得彻彻底底的外族人。
王子对这个新来的老师,既满意又不满意。
满意主要体现在藏在心里的某个目的直接得到满足,外来的男人还很强,姑且——好吧,的确有资做他的老师,受未来法老的敬重。
而不满意的地方,基本全在那个男人身上。
虽然成了法老之子的老师,男人还是和惊鸿一瞥的初见时一般冷淡,对王子爱答不理,大有要把两年之期混过去的架势。
等等。
这怎么行?
这怎么可以?!
王子心里又无法保持平静了。
他不服,也不能忍受“老师”一直当他不存在。
“既然你答应了父王,成为了我【】的老师,我会敬重你如父,那么,你也要拿出实力,把你拥有的知识和技巧教给我!”
这么不服气地说着,王子开始了自己屡战屡败、再败再战的对老师的挑战。
他认真起来,不再将自己视作高高在上的皇位继承人,而单单是一个要让老师真正意义上把自己看在眼里的倔强少年。
他每天都要挑战他的老师。
早上挑战一次,被不耐烦地掀翻/摁倒/扔飞,不管被收拾得再惨,下午就立即重整旗鼓,重新再来。
每天都是这样,风雨无阻,没有一次间断。
如果说,王子是一个集顽强精神、坚韧毅力与死缠烂打等等于一体的厚脸皮王子。
那么,王子的老师就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嫌弃麻烦、不重要的东西最好都离他远点儿的不负责老师。
若不是有一点自己的私心,风尘仆仆的男人才不会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留下来,被牛皮糖似的小鬼纠缠。
男人的某些显著特点,没过多久就被较起真来的王子探析得一清二楚了。
比如,男人喜欢高的地方,爱好就是躺在高处晒着太阳睡觉。
每当王子满王城转圈找人未果时,不用犹豫,径直掉头去皇宫内最高的宫殿下边喊人,绝对能把男人一脸烦躁地吵起来。
还比如,男人的又一爱好是酒,简直嗜酒如命。
王子一度怀疑,男人实际上是为了他父王许诺的罕见美酒才留下来的。
也不限于价值千金的好酒,普通的烈酒,亦或是后来王子同另两个伙伴一起胡乱酿出来的糟糕果酒,男人都会喝。
每当他喝酒时,周身的冰霜仿佛会有些许消融,面庞也会变得柔和几分。
王子侥幸见过几次,所以那犹如冰雪退却、春天到来的美景,他永远也忘不了。
唔,还有——还有的细节太多了。
就算王子想要挨着挨着一个个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那就再说一个。再说一个最重要的吧。
男人说自己来自遥远的远方,却从未提过那个“远方”是何处,又有怎样的光景。
有一段时间王子很想打探,那时他经由锲而不舍地挑战(纠缠),终于得到了老师的一点认可。
可做出这个打算,话到了嘴边,王子愣了愣,不知怎么又闭上嘴,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能是因为,某些时候,自男人身上不经意间显露出的孤独太过触人心弦。
他是个淡漠的,冰冷的,事不关己便不会插手的男人。任谁来看,都会这么认为。
王子曾经也这么觉得,可后来却在悄无声息间改观,导向了与前面完全相反的一个结论。
男人的冷漠只浮于表面,就像在太过漫长的无尽旅程中,慢慢地给自己加上的一层屏障。
他很温柔,善良而正义。
只是因为不想与始终在改变的人世沾上再多的关系,才用冰冷作为阻隔,便可以随时抽身离去。
王子由此意识到了,老师正是因为不想和他——或者其他人扯上太多的联系,才会在最开始对他那般冷淡。
然而,偏偏遇到了始终不肯放弃的他,才会被磨得慢慢妥协。
两年之期到了,男人没有离开,只说再教他几年,直到他成为能够顶天立地的男人为止。
对于这个结果,王子本来应该十分激动欣喜。可实际上,喜悦却因别的心思打了折扣。
和老师的关系日渐亲密,他免不得想了很多事情。
他想,在遇到自己之前,老师经历了什么?他都去了多少个地方?去了多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遇见他时,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疑惑越来越多,全都积攒于心。
——他究竟流浪了多久呢?看起来还这么年轻,可为什么,有一种事实会远远超过想象的感觉?
——会变成这样,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或者……失去了什么?是人吗?对他很重要的人?
一点点积攒。
犹如轻缓下坠的水滴,待到某一日恍然回神,就发现足下已形成涛涛的洪流。
好奇。
想知道。
好想知道。
——如果是重要的人。
好想……
——我能代替那些失去的,成为他心里重要的人吗?
——我想让他留下,不要离开。
醒悟之时,便是此刻。
最早是因为不甘不服,加上对比自己强大的男人自发地生出憧憬,这般单纯的少年心气。
后来,纯粹的情感在一日又一日的酝酿中,不知不觉地变了质。
对于要统治国家,繁衍子嗣的法老来说,拥有这份感情并非好事。因其不仅放肆,还触犯了禁忌。
可那时的王子还太年轻。
发现自己爱上了自己的老师,王子竟毫不惊愕,更无半分慌张厌恶。
只是恍然,原来这种心情——想要将透出孤寂的男人拥入怀中的心情,是人所拥有的最美妙的那一种情感。
他惊喜,发自内心地高兴,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对那个男人的爱意,并因此而分外急切。
忽略性别,对一个特别的人产生青涩而火热的爱情,并没有错。
身姿拔高,俊美非常,拥有太阳神般强壮耀眼的身躯,从少年长成青年的王子错只错在太过心急。
从河畔采来最美的莲花递给男人时,王子所想的是如何将男人挽留。
从背后大大方方地将男人抱紧,看似坦荡毫无私情,王子所想的是如何更进一步,埋首于近在咫尺的脖颈间,在男人的银发、雪白的肌肤上落下自己的印记。
明明准备还没做好,他急不可耐地向老师倾吐了爱语,因此,遭到了最为直接的拒绝。
又被狠狠揍了一顿的王子当时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
老师很生气,比往常的任何时候都要生气。
他没能看出男人隐藏在瞬间凝固的表情下的失望,还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打破安全的屏障,就能够借此再进一步。
他以为男人愤而离去后,还会回来。
事实上,男人的确回来了一次。
然而,已经不再是王子的法老依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两次的失望,终于让男人彻底离开。
法老王花了之后的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明白自己的问题出在了何处。
他并不后悔当初爱上了男人。
那是注定的事情,怎么可能后悔?应该惋惜啊。
太着急了,应该慢一点,想尽办法把一被纠缠就脱不开身的男人留下来才对。
当初捅破了爱意,还很年轻的法老与男人最后一次见面,拿出了许多东西试图将他挽留。
任取一件便可换取国家的金银珍宝,打动不了男人的心。
喜欢的美酒佳肴,附加实在流露的动人真情,也没能打动男人的心。
男人只带走了法老寻遍全国才寻到的通人性的神鹰,说好有可能会回来,可这一去,便是永别。
虽然不会后悔,也没有因爱生恨,但小小的抱怨,总没关系吧?
在外,包括后世流传千古的史书中,他都是树立无数功绩、修建无数殿宇雕塑留给后人瞻仰的伟大法老王。
功高盖世,万人敬仰。
而在他人不知晓的地方,法老王明明年纪日益增长,心态却反而幼稚了起来。
仿佛就是要跟某个人赌气,法老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年轻时的记忆都有些模糊。
可是,至此还深爱着的某个人的背影依然清晰。
他到底是不甘的。偶尔还会独自坐在王座上,屏蔽侍从,像年轻时候那样,对着神像抱怨“老师”的心真是又狠又偏。
这么久了,气总该消了吧?怎么还是不肯回来?
他一直在等男人回来。
从英姿勃发、太阳一般耀眼的青年,等到成熟稳重、成为真正的强势王者的壮年,最后,等到如将碎的枯木、太阳即将落下的暮年。
老师还是没有回来。
在法老意识到,自己此生可能无法再等下去的时候,早些年便着手准备的死后归所刚好完工。
他不把自己的金字塔放进帝王谷中,而是一意孤行,选了一个特别的场所。
通往法老将要沉睡的墓室的必经之路两旁,留有法老亲自细细叮嘱,让工匠尽心描绘的墓画。
那才是空前绝后的幼稚行为,根本意义上还是赌气。
众所周知,法老安息之地,既是开启来世,得到永生的重要场所。
墓画是必要的,因为要以此来颂扬法老在人世间的种种功绩。
可这位特立独行的法老王却一反常态,留下的墓画构成了一个跨越几十年的故事。所讲述的,正是法老的感情经历。
【十三岁时,与命定的爱人相遇。】
【渐生感情,法老与他的爱人两情相悦,却因为一个误会,爱人离他而去。】
【此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数不清的几十年。】
【法老都在等待爱人归来,至死不渝。】
从他撇开雄伟事迹,单独留下这些更像是污名的信息就知道,这是一个尤其任性的法老。
他甚至把真实的内容都篡改了,很是坦荡地让壁画里的自己和老师变成了两情相悦的爱人。
“哈哈哈,如果老师回来,看到了我墓室外的画,一定会气得不行。”
法老用着信誓旦旦的语气,丝毫不觉惭愧。
“如果”,“如果”。
毕竟还有这么一个法老刻意忽略的前提。
可以想象,在地上的太阳终究坠落的那一刻,年迈的法老必然是含笑着闭上双眼。
他很期待,回来得太迟的男人见到这些刻意诽谤,除了愕然,还要发出那样的声音: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定是故意的吧,这个烦人的小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定是故意的……这个擅自给人添麻烦的臭小子!”
突然响起的怒声在空旷的墓道中回荡,并传递到了很远的地方。
埃利克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会脱口而出。
他的背后,人身鹰首的神明画像也注视着这里。
“我很抱歉,异世界的旅人。”
只有些微力量残存的神明,带来了最后的留言。
道歉,是为千年前某一个不得已而为的卑鄙行径。而后,则是或悲哀、或惋惜的叹息。
“我的孩子拉美西斯,他的灵魂,并没有选择去往众神所在之地。”
“他就在这里。终于,等到了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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