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种种起落,最大的莫过于生与死。
周芷若看起来虽然已经恢复平静,但说话时略有鼻音,眉眼微垂,睫毛上悬着几滴水珠,神情七分释然,三分羞怯,岂是一个“楚楚可怜”能道明。
她虽生得柔弱,骨子里却强韧远胜他人,当初在万安寺被伤得体无完肤也不曾暴露出一丝软弱,而今显出依赖的模样,赵敏看了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作春水,抚拭的动作愈发小心,安慰道:“你命大得很,哪里会那么容易被阎王收走。”
以她的性子,听了这种话多半要调侃取乐一番,可眼下见周芷若慌乱甫定,知道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一心一意只想哄她开心些,连伤处的疼痛都无暇顾及。稍后,想到周芷若提到了她师父,心中又浮出几分紧张。
灭绝师太视蒙古人为眼中钉、肉中刺,莫说赵敏是曾重创六大门派的蒙古郡主,哪怕她只是寻常牧民家的女儿,在灭绝师太眼中估计也是死上千百次都死不足惜。
“你,梦到你师父什么了?”她小心翼翼问道,手缓缓放下落在周芷若的臂弯上,五指轻扣,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推开。
周芷若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仍是没有松手,反而将赵敏拉得更近了一些,注意到对方稍显错愕的神色,眼中一瞬掠过迷茫。
“我师父她……”她嗓音中仍有踟蹰之意,目光落在赵敏脸上,察觉对方眼中的专注甚至小心翼翼,心一动,不禁又收拢了些双臂,一口气将余下的话悉数道出,“在万安寺,我师父要我立下毒誓,一定要杀了你。”
说出这句在她心中藏了许久、被她以为一定会带入坟墓的话后,她顿时觉得一阵如释重负,仿佛精疲力竭支撑了漫长的时间后终于能够休息一般,心头阴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晴天朗日、鸟语花香。
一如眼前这片世外桃源似的美景。
周芷若口气淡淡的,于赵敏却不咎于平地惊雷。
“什么毒誓?”她惊道,在去灵蛇岛前她早已猜到,万安寺上灭绝除了传授掌门之位外肯定还有别的吩咐,后来得知周芷若道了刀剑,她便知多半是灭绝的授意,却不知道竟然还会和自己有关。
“师父要我寻你报仇雪耻,若心生懈怠,我父母在地下尸骨不安宁、我师父化作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
“什么?灭、你师父她怎么能这样!”赵敏怒意骤起,险些脱口而出就称“灭绝那老尼姑”,虽碍于周芷若的面子勉强止住,语气中的愤慨仍是溢于言表,心中则毫不客气道:她自己要当厉鬼就罢了,连徒弟亡故多年的父母都不放过,真是太狠毒了。
“当日她见了那支簪子,怀疑我与你串通。”周芷若道,“才会要我立下毒誓。”
赵敏思及那时自己的所作所为,面上当即闪过一抹黯然,愧疚道:“原来是我害了你……”
那时她行事全凭自己喜好,根本没有考虑过周芷若的处境。
“怨不得你。”周芷若摇了摇头,“那时你我对立,无论你做什么,都算不上害我,更何况那时你对峨眉已网开一面。”
那时候其他门派比试落败,都要被断一指,只有峨眉弟子未受体肤之痛,哪怕灭绝师太绝食拒不应战,赵敏也没有强行将她拉出来。
听她竟为自己开脱,赵敏不禁莞尔一笑,但很快便再次流露出哀怜之色:“那你没有找我报仇,岂不是违背了誓言。”
——非但没有取她性命,反而三番五次救她于危难中。
起初她猜透周芷若心思,知道对方在荒岛上没取她性命是因为不舍,心中倍感欣喜,而今得知了那毒誓,那份窃喜和甜蜜中顿时有大半转作了心疼。
汉人礼法森严,天地、国家之下便是父母,拿父母在天之灵起誓本就令人发指,何况还是这种毒誓,她实难想象当时周芷若心中负担有多重。
“是啊,我下不了手,但是又做不到弃之不顾,本以为只要不再和你见面就可以了,谁知……”
“谁知我这小妖女死缠烂打,怎么甩都甩不掉是吧?”赵敏接道,下巴一抬,执拗之态展露无余。
周芷若想起回中原后的种种,抿了抿嘴,目光有些无奈,却无当初的苦涩:“我不该见你,可又盼着能见到你,终日惶惶,婚事未成,我心中说不出有多轻松,但是师父遗命犹然在耳,我又怎能坦然接受你的恩情。”她见赵敏面色一沉,知道她把自己这番话当成了又一次的拒绝,不待她开口便继续道:“可死过一次后,突然觉得往日的执念实其实与作茧自缚无异。”
赵敏面色稍缓:“怎说?”
“人之一世,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生前之名利、身份,死后均烟消云散,我醒来后,浑浑噩噩,只觉所求皆化作泡影,可心底深处,最大的遗憾却不是没能继承师父遗志光复峨眉,而是没能多看你几眼。”
她幼年便尝尽疾苦,又因得灭绝师太偏爱的缘故遭门人嫉妒,是以行事极其谨慎,鲜少表露情绪,而今历了生死一线,心境有所变化,终是能够将心中所想的一一道明。
这份情有违伦理,背弃师命,为世俗不容,可那又如何?
只求无愧于心,便足够了。
赵敏目不转睛看着她,起初眼中还暗含担忧,到最后那些担忧一扫而空,只余下几乎要溢出的喜悦。她早知周芷若心中有她,可那人背负着门派的责任,偏生又食古不化固执极了,软硬不吃叫她简直无计可施,这回虽然成功搅了婚事,可到以后到底会如何,她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
只道走一步算一步,自己尽了人事,哪怕最终仍是一场空,也不至于后悔。如今周芷若这番倾诉,虽无一字缠绵,却是承认了心意,叫她如何不狂喜。
“你、早知如此,我就该捅你几剑,叫你早点去鬼门关走一遭,好想个明白。”她看似没好气地剐了周芷若一眼,只是眸光盈盈,含嗔却带羞,与其说是发怒,倒不如说是在撒娇,而后便抑不住激动欺身向前,想要揽住周芷若。
可手一抬就牵动到了伤口,之前她注意力都在安抚周芷若上,伤处的疼痛一直被她忽略,如今心事一了便松懈下来,察觉疼痛加剧不禁嘶地抽了一口冷气。
“你怎么了?”周芷若见状不禁一慌,随即想起赵敏先前受的伤,顿时恍然大悟,当下抱着她跃出水面,扯开她肩头衣料一看,只见两处伤口已被水泡得发白,而最新的剑伤中有丝丝血色渗出,显然是又裂开了。
她眼中当即闪过慌乱和自责,连声道歉道:“都是我不好。”
“无妨,皮外伤罢了。”赵敏笑道,“能知晓你的心意,这点伤算什么。”
周芷若听她前几句如此直白,不禁脸色微红,而后她见赵敏取出药瓶,便想寻绷带替她包扎伤口。
赵敏肩膀上的绷带被扯了,胸前的剑伤则一直没来得及处理,所携的药物虽有外敷的,但若不好好包扎,伤口很难愈合。
再崩裂就糟糕了,周芷若心道,但放眼四周,荒山野地,哪里寻得到绷带,她没在附近看到行囊,便想多半是丢了,两人贴身携带的物什中自然不会有绷带或者衣服之类,于是只能运功烘干身上那套衣服,打算从下摆裁一截下来充当绷带。
一运气,她便觉得丹田真气充盈,功力好像比受伤之前略有长进,不禁有些奇怪,只是眼下急于替赵敏处理伤口,一时想不出所以然便不再多想。她内功已然不浅,不消片刻,湿漉漉挂在身上的布料上就不住腾出水汽来,很快就干了。
她裁下边角,正寻思是递给赵敏还是自己去替她包扎时,忽地几滴水珠飞来,溅了她一脸,抬眼一看,便见赵敏似笑非笑瞧着她,一只手举着,袖子来回轻晃着,水珠滴滴答答不住落下,显然刚刚那几滴水珠是她甩过来的。
“你不说一声就把我扯下水,怎么就只顾自己烘干衣服,我怎么办?”
她外功不俗,却几乎没什么内力,自然没法像周芷若那样靠内力逼出衣料的水汽,好在泉畔热气腾腾,浑身湿透也不会觉得冷。
“这……”周芷若面上又是一阵通红,这种时候,自然是两人互换衣服,她再烘干一身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法子她光是想到就羞得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哪里说得出口。
见她眼神躲闪,赵敏神情中也闪过一丝忸怩,她虽然动辄调笑周芷若,可终归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脸皮又能厚到哪里去,抿了抿嘴,瞥见不远处有块一人多高的石头,便起身走到石头后,然后道:“你、你把外衫给我,这样湿哒哒的,也太难受了。”
“嗯。”周芷若应了一声,声音轻若蚊吟,解下外衫隔着石头递了过去,时值春分,只是夜晚还是比较冷,所以她外衫下还有一层,不至于仅着里衣。一会儿,一团不住滴水的布料丢到了她面前。
“你去替我弄干。”命令似的的口气自石头后传来,让周芷若一瞬想到初遇赵敏时对方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是这次细微处却又有些不同,比起颐指气使,更像是虚张声势。察觉这点,周芷若有些忍俊,但再一想石头后的情形,好不容易稍微退下些温度的脸再度烧起来,捡起那团衣服后就落荒而逃,连轻功都用上了。
她当然做不出换到自己身上的举动,隔着泉水远远绕了一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怀里一探,发现抱着火石的油布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
之前在镇上买了火石后,她担心路上会下雨,便向店主讨了块油布将火石包了起来,当时不过是偶然闪过的念头,却她解了此刻的窘境。她去不远处林子里拾了些枯枝落叶,在水汽不那么浓厚的地方生了一堆火,然后支起架子将湿透的衣服挂了上去。
将衣服平展后,视线在上面已经干涸的血渍上落定,她轻轻抚摸那处,想起那时赵敏的决绝,心中不禁一阵酸楚,暗想:她为救我不惜自戕,甚至与父兄断绝关系,我又如何能再伤她心。至于爹爹妈妈还有师父,待我去了地下,再与他们赔罪便是。
以前她与赵敏一起时总是愁云满面,行事左顾右盼、煎熬不止,此时主意一定,便不再受杂念滋扰,胸中郁气彻底烟消云散,面上浮现出一丝浅笑。待衣服干得差不多,便收了快步往回走去。
时夜幕渐沉,月光皎皎,水雾裹着月色在泉畔拢起交织摇曳的光影,赵敏裹着外袍,坐在泉畔抬眼望着头顶那一线星空。
周芷若一过来就将她这般全无防备的模样落入眼中,见她衣衫松松垮垮的,不禁面色一赧,目光飞快地移开,下一瞬却又落在了对方自衣摆下探出的小腿上,顺着纤细柔顺的线条往下,便是□□的双脚,正在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水面。
但见脚掌纤美,踝骨浑圆,因水温的缘故,白皙中透出些红润,周芷若顿时想到当初替赵敏上药时,其中一只脚落在自己掌中的触感,心里不由得又是一慌。
赵敏注意到了她,立即扬起一抹笑,朝她招了招手。
周芷若一下没了躲藏的机会,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定了定心后缓缓走过去,将衣服递过去道:“赵姑娘,你的衣服已经烘干了。”
话一出口,便见赵敏露出不满之色。
“你还叫我‘赵姑娘’么,我都已经不是郡主了,你还如此生分,莫非还想着把我送回大都?”
“我没有。”周芷若急忙道,瞥见赵敏眼中得逞之意,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以后,我唤你什么好?”
她对赵敏倾心,却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她诉颂心肠,是以于相处一事全无头绪,加上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主动的人,是以明知赵敏在拿她调笑,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手便被牵住,赵敏拉她到身边坐下,然后道:“爹爹和哥哥都喊我敏敏,不如你以后也这样唤我吧。”
“嗯。”周芷若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出声。
赵敏知她害羞,可是她话已至此,对方却不予配合,她哪里会善罢甘休,一把抱住周芷若的胳膊,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以格外甜腻的嗓音撒娇道:“周姐姐,都不喊我一声吗?”
周芷若身子一僵,支支吾吾好不容易说出那两个字,却轻得比呼吸声好不了多少。赵敏自然不依,又道:“我以后再也听不到哥哥爹爹这样喊我啦,若你也不肯,那我、那我……”
她本是想装可怜迫得周芷若心软,可才说了半句,却想到自己与家中断绝关系,可能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爹爹和哥哥了,念及多年来他们对自己的关系照料,又想起当日爹爹老泪纵横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眼眶一红,后半句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周芷若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想也不想就搂住她,道:“敏敏,不要难过……”而后,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凑过去亲了亲赵敏的眼睛,诸多劝慰的话语在脑海中转了一圈,终是只能愈发抱紧她反反复复道:“不要难过……”
在骨肉分离之痛前,任何安慰都形同虚设。
从今往后,便是她二人相依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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