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弟子多为女眷,虽并无不收男弟子的规定,但是因为灭绝不喜男子不予以亲传,所以近年来男弟子愈发稀少,周芷若上山时,峨眉男弟子人数之少十指可数。
她是由武当掌门张真人亲自送上峨眉的,那时候灭绝师太早已不收弟子,可看她根骨清气,又是武当引荐,便破例收了她当关门弟子。
那年,周芷若不过九岁,而灭绝其他弟子都已成人,其中年纪最小的也临近可谈婚论嫁的年龄。抱着那柄与她人差不多高的剑站在峨眉弟子队列中时,比起被收留的欣慰,心中更多的是惶恐。她自小丧母,随父在江上乘船度日,用以遮风挡雨的仅一方船篷而已,早已看尽了世态炎凉,可当时毕竟年幼,对世间之事还有太多的猜不透想不明。
比如说为何乱箭中那个汉子只死死护着那个小男孩的尸首,而不愿意伸手救一救爹爹;为何张真人既不愿让那汉子带走自己,又不愿留自己在武当;为何有些师姐见到自己总是窃窃私语,不屑一顾的眼神中又藏了些不明显的怨愤。
又比如说她某日在树后读书,瞥见两位师姐手挽手经过时站出来问候,对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松开手,而后反复告诫她不可把看到的告诉别人,尤其是师父。她并不明白,只是执手而已,为何这般如临大敌,只是既然被这么关照了,又未犯门规,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因为这件事,那两位师姐之后对她多有照顾,只是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年后,其中一位师姐下山后,遭人暗算重伤不治,同行的弟子带回了她的尸体,葬在了后山,从此她便再未见另一位师姐笑过,一年后那人也郁郁而终,听其他弟子说是旧伤未愈,又因挚友离去终日悲恸才于风华正茂之年香消玉损。
峨眉为江湖门派,好行侠仗义,死伤难免,那两位师姐的辞世并没激起什么波澜,短暂的悲痛后,日子照常继续,周芷若早已忘了她们的容貌,可却总记得死讯传来时那位师姐骤然暗了下去的眼神。
仿佛是一盏灯,骤然被风熄灭了,又像是瓷器被打碎得四分五裂,再无往日光彩。
恍惚中,周芷若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眼中倒映出两位师姐紧紧相扣的十指,以及耳鬓厮磨间眼底隐约的缠绵与甜蜜,她自树后探出头,想看的分明一些,这时却突然起了雾,朦胧中那两道人影越来越淡,她忍不住快步走过去,雾更浓了,顷刻间眼前只剩白茫一片,待走近,雾中人影憧憧,忽隐忽现,最后凝为一抹鹅绿色的倩影,黑发如瀑,长裙曳地,单薄纤细宛如随时就要随风而逝。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那人回首,眼澄似水,笑意盈盈,美艳不可方物,分明是赵敏,只见她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下一刻,剑声轻吟,倚天剑扬起寒意刺骨,周芷若大惊,然而不及退避,那道寒光便穿胸而入——
周芷若惊坐而起,蓦然睁开的眼中被惊惧占满,她大口喘着气,握拳贴于胸口想平定如雷般的心跳,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方才所见犹历历在目,清晰得几乎可以描摹出每道轮廓,而此时环顾四周,四方石室以铁栅封口,地上虽铺了些干草仍抵不住潮湿阴冷,牢中的景象与她入睡前一般无二。
原来那只是梦罢了……
她叹了口气,抬手拭去冷汗,眼中被噩梦残留的暗翳渐渐消去,片刻后,又被另一种情绪占据,握拳之手甫松开便又收拢,五指扣住衣襟,比之前更用力,似要将那块皮肉撕扯下来一般。
雾霾再起的眼中,因岁月冲刷而失去色彩的画卷上浓墨聚拢,参杂着化不开的血色,在记忆深处零星的兵戈交错声中构筑完整。
尘土纷扬,甲胄冷彻,只一声号令,便是乱箭齐发,然后,爹爹高大的身子缓缓倒了下去,再无法动弹。
老道人望道中萧条,空存仙风道骨之态而目色悲悯,一声长叹道尽万般无奈。
白发萧然的老尼居高临下,背悬四尺古剑,清光绰绰,似集人间正气,仿佛可斩断人间一切邪佞。
过往的一切,似落花般纷乱掠过,堆积在一起又化作丝线缠绕欲理而更乱,而后突然一道嗓音传来,利刃般撕裂了混沌。
——吾乃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之女,敏敏特穆尔。
一字一句,似警钟,又似烙印。
心骤冷,似乎结了一层又一层寒冰,在重重压迫下几乎要停止跳动。
冷到极处,牵起了疼痛,起初只是一丝一毫,而后便如那决堤之水,顷刻席卷了每个角落,周芷若无助地弓起背,想躲藏,却无处可躲,即使再努力地抱住自己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
她想如此问,可需将下唇咬出血方能堪堪止住战栗的时候,又如何能发出什么声音。
痛彻心扉的不是愤怒,还是悲恸,抑或二者皆有,分不出哪种更多一些。终于,连唇齿间蔓延的血腥也无法压抑住那份欲冲破一切的感情。
泪滴滴滚落,烫得几乎要将所经处的皮肤灼伤,泣音细碎,几乎低不可闻,纵使其中的凝了再多愤懑与凄婉,也只在黑暗中转瞬而逝。
狭小的窗外月色寂寥,夜无声。
再度醒来时,天已明,周芷若坐直身子,眼睛干涩得几乎睁不开,她胡乱擦去脸上残留的湿意,无需镜子,她也能知道现在眼睛肿得有多厉害。
门外巡逻的士兵将饭食自铁栏中间塞进来,竟已到了正午。
那日晕倒后,醒来时已经在牢中,之后马不停蹄被押往别处,就这般过了十天后,终于不再移动,现在身处地是一处高塔。关押途中,除了峨眉派的人,她还见过武当和昆仑的人,想来是当日前往光明顶的六大门派全被抓了过来。
内力无法调转,其余与平常无异,这般效力的毒药是她前所未闻,虽无碍日常行动,可是手脚皆为镣铐锁住后,逃跑之难无异于登天。
敏敏特穆尔,周芷若低念这个名字,心中又是一痛。
汝阳王的女儿,难怪有如此气度排场。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官居兵马大元帅,如今虽然各处起义不绝,可多难以维持长久,原因就是受令平乱的是这位汝阳王,他兵法卓绝,与其子库库特穆尔征战四方,无往不利。
峨眉派虽为江湖门派,可是灭绝师太心系汉室光复大业,对于元庭这两员猛将的事迹周芷若多有所耳闻,也知道汝阳王除了儿子外还有一女,甚得皇帝宠爱受封绍敏郡主。
绍敏……赵敏……好一个谐音啊。
在光明顶下徘徊,又在玉门关内出现,盯着倚天剑时眼中的专注,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谋划昭然若揭。
周芷若凄然一笑,含着对自己的无尽嘲讽,亏得自己还对那番说辞信以为真,甚至还怜惜她年幼受伤而诸多照顾,那人巧笑嫣然之下藏着的想必是嘲笑吧——原来天底下还有如此愚蠢的人。
恨她欺瞒,又怒自己不争,思绪百转,周芷若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却咬了咬牙忍住。
虽然不知道那绍敏郡主抓六门派的人意欲何为,可此番若侥幸不死,家仇,国恨……毒咒般的思绪戛然而止,仇深至斯,她却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能颓然闭目,任凭心中死寂蔓延。
武当山下的小镇外,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严密,虽突兀,却未遭过多侧目,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豪绅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居民只道是那家大户外出游玩罢了。
比之账外的戒备森严,账内却空空荡荡,只有一妙龄少女支着下巴坐在毡毯上,手足间七分奢华三分慵懒,不是赵敏是谁。
她面前矮桌上摆了铺了一张绸布,上面并排摆了十几根发簪,质地各异,除了金玉宝石外还有两三根木制的。她先挑了一支镶了朱丹的金簪,把玩了一会儿,面上露出不甚满意的神色,随即丢弃在一边,面上神情与寻常爱美少女无异。
若是被人看到,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正在仔细挑选饰品的少女,便是一月内令六大门派损兵折将几乎陷入死地的罪魁祸首。
突然,外面一阵骚动,而后一道人影掠进帐篷,停住时,长剑已贴上赵敏脖颈。
“张公子,才一天未见就这般急促,怎么,这么想我?”她却连眼皮都没抬,只露出浅笑,又捡了一支簪子瞧起来。
来者正是张无忌,他红着眼眶,眸中愤怒欲狂,“赵敏!快取解药来!”
赵敏却仿佛没听到他话中杀意,眉头微皱,只因手中簪子依旧不合心意而已,她叹了口气,将那簪子与前面那支丢到一起,终于抬头看向张无忌,说的话却与他风马不相及,“张公子,我把最喜欢那支簪子送给你啦,不如你帮我挑一支新的?”
“你的珠花,还你!”张无忌一甩手,嵌着两颗明珠的簪子穿透木料,死死钉在了桌上,他再度开口,声音在焦急与悲愤交织之下已然透出几分声嘶力竭,“快把解药给我!”
为了查明伤殷梨亭的凶手,他们一行人去了少林寺,不料那里先一步遭人血洗,勘察后发觉罗汉堂中的十八尊罗汉像被人转动过,他们将其翻转,发现中间十六个罗汉像上每个都刻了字,连起来是: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
明显是有人欲陷害明教,只是似乎有人暗中相助将罗汉像翻转,以至于后面的字未被他人发觉,来不及追究是谁相助,众人便马不停蹄赶往武当,毕竟,根据那几个字,武当即将遭毒手。到了武当后竟然又是那赵敏,先让手下偷袭伤了张三丰,然后上山逼降,千钧一发之际张无忌赶到,用现学的太极拳和太极剑击败了进犯之人。
得知用大力金刚指重伤殷梨亭的人和当年伤俞岱岩的为同一人,俱为赵敏手下那个叫阿三的人,而他们亦持有接骨解药,张无忌遂借九阳内劲震碎了阿二的骨头,然后夜里自为他敷药的人手里夺得黑玉断续膏,回来给两位师叔敷上,第二天殷梨亭和俞岱岩却均出现中毒症状,张无忌才知道那不是什么黑玉断续膏,而是剧毒七虫七花膏。
赵敏早就料到他心有戒备,竟然让手下敷上剧毒以诱他入瓮,得知真相后他瑕疵欲裂,险些当场自尽,只是想到赵敏还没走,便冲进来讨要解药。
若救不了两位师叔,他就杀了赵敏再自杀,存了这般念头,执剑之手便无丝毫迟疑。
与他的心急如焚相比,赵敏倒是愈发淡定,追张无忌进来的玄冥二老只抱手立于门侧,想来是赵敏早有吩咐,她瞧着那支珠花,轻笑了声,“东西既已送出,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就是还给我,我也只会丢掉。”
“那你丢掉便是,只要把解药给我,随你丢个千百支也与我无关。”张无忌想着被剧毒折磨的师叔,眼眶越来越红,几乎忍不住想低身下气哀求,可有不愿在她面前示弱。
“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趣。”赵敏似是厌了,眼中也露出些不耐烦来,瞥了眼颈前的剑,轻哼了声,“先把剑放下。”
张无忌见似有转机,心想如此近距离要杀她不过弹指间,连忙收了剑。
“先问一句,张公子还留着那日我所赠之物么?”
那天,赵敏令钱二败送给张无忌的是一个装着珠花的金盒,如今珠花在此,她如此问,便是探听那金盒的下落。
万一被这蠢货丢了就有意思了,念及此,她面上笑意扩大,眼底闪过一丝不怀好意。
张无忌见她如此问,以为她在迁怒方才还珠花之举,伸手便将那珠花拔了出来,然后从怀里摸出金盒将珠花放入,这才答道:“完好无损。”
见他束手束脚的模样,赵敏抿嘴一笑,而后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和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都可以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件事。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杀我容易,要得解药却是难上加难,我这里别的不多,假药毒药倒是有不少。”
“哪三件事?快说,快说。”张无忌见如此容易,眉头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我一时想不起来呢……”赵敏故作为难装,见张无忌面上的喜色顷刻便又被焦虑取代,满意地扬起嘴角,眼中终于露出几分愉快来。
“你?!”张无忌又欲发难,却被赵敏伸手拦住。
“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沉吟片刻便拿定了主意,“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使。”
赵敏点了点头,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
“谨如尊言。”张无忌道,然后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那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就叫人把解药交给你。”赵敏挥了挥手,看起来竟似驱赶蚊虫般,换作其他人怕早已勃然大怒,张无忌却一丝不满都不敢有,人影一晃便退到了帐篷外。
见他离开,赵敏才取了纸笔,写下一行字: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
赵敏本想写些嘲弄之语,却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反正也是报了绿柳山庄一箭之仇。
——以后还须得依仗这位张教主,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写完后她便唤来手下令其把这封信笺交给张无忌,然后又慢条斯理挑拣起簪子来,这次挑中的是一支木簪。
那是用南方进贡的血龙木所雕而成,虽为木材却显出剔透的朱红色,没有什么繁复的花纹,看似质朴,却不失格调。
她把玩了许久,这次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只是片刻后又撇了撇嘴,透露出几分不甘不愿来。
这簪子她虽喜欢,却与她平时习惯的着装不怎么相配,她身上装饰繁多,反倒显不出这簪子的美了。
“早知如此便换个什么送了……”泄气地趴在了桌子上,她盯着手中木簪抱怨道,随后扬起手,似乎想丢了,半途却改了主意,拿回来又打量了许久,最后宝贝地收入囊中。
就算用不上,终究是挺喜欢的,收着也不错。
“来人。”不去看剩下那些簪子,她站了起来,敛去小女儿的调皮姿态,正色中又是堂堂郡主应有的气派,“走吧。”
三日后,在外奔波数月的汝阳王之女,绍敏郡主回到大都。
沉寂许久的万安寺,结束了安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