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往窗外看了一眼,客栈就在码头附近,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渡口一大片滞留在此地的船只。
她没有回答袁宵的问题,而是道,“当日我只见李郎风度翩翩,文采斐然,温存体贴,心肠柔软,听得进旁人的劝说,便以为是可托付终身之人。”
“如今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风度翩翩是多情,文采斐然不值几钱,温存体贴是无大志,心肠柔软易被左右,听得进我的话,自然也听得进旁人的话。细细思量,竟是个毫无担当的人,是我错认了他。”
她说到这里,轻轻一叹,“归根结底,是我识人不清。只是当日谋划脱身之时,他曾对我承诺,‘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言犹在耳,不意人心易变。当日我出具百宝箱,便是为了要他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意难平。——若没有千金万金,我杜十娘便不值得他用心么?”
“十娘……”袁宵有心安慰几句,但她毕竟年轻,还没有任何感情经历,平日里最大的困扰就是学习,此刻也难以感同身受,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苍白。
“无妨,我到了这里才晓得,一个人的价值不需旁人来评判,却是我从前想左了。”杜十娘含说到这里,心下忽而微微一动,若有所思,一时怔然。
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道,“不过,他想撇开我回头去过好日子,却是不能的。他这样的人,还不知有多少人如我从前一般认他是个良配,我却不能叫他去祸害别的女子。”
“还有那孙富,包藏祸心,巧言谗说,无事生非,若不回报一二,怎对得起他这番良苦用心?”
说到这里,她才回答袁宵一开始提出来的那个问题,“真要做起来也不难,他们如今只当我已死,只需趁着夜晚现身,叫他们以为冤魂索命便是。这两个都是无甚胆量之人,必能奏效。”
“这主意不错!”袁宵不由拍掌赞道。
她本来还想说原著上这俩人的结局也是如此,正好应景,也让杜十娘出了胸中一口怨气,忽然想起杜十娘应该还不知道此事,连忙闭嘴。
杜十娘微微一笑,没说自己之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正是受了原著的启发。
说干就干,两人当下就买了船,泛舟水上。
袁宵虽然生活在一切都很便利的现代,但她家不在水乡,反倒没什么乘船的经验,只在水上乐园里划过充气船,这会儿左顾右盼,十分新鲜。
杜十娘则在跟船家谈生意。
瓜洲是南来北往的水运枢纽,每日里往来客船不知凡几。这几日风雪阻路,更是人满为患。
要在这人山人海中找到李甲和孙富二人的船,实在不亚于大海捞针。
但蛇有蛇道,鼠有鼠路,瓜洲养活了无数船家和工人,他们之间自然也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方便互通有无。
对二人而言千难万难的事,对这些一直在本地操船为生的人却不算什么了。
何况杜十娘跳水之后,这件再传奇不过的异事便已经传开了,瓜洲无人不知,私底下打探李甲孙富二人的岂止一个两个?因此他二人的行踪一直备受关注。
此刻杜十娘才开了口,都没来得及拿出自己准备的借口,那船家已经自动替她补全了,“二位也是为那投水而死的烈女杜十娘来的吧?可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
杜十娘眸光微闪,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
当日场面太乱了,她一心只在自己的悲剧上,虽然有意用百宝箱引人注意,其实却几乎没怎么注意到周遭的环境,更遑论是那些萍水相逢的人。
今日方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还有那么多人明里暗里替她打抱不平。
原来为此意难平者,非独她一人!
原来只要稍微将眼光放得远些,就能知晓公道自在人心。
……
话说李甲在众人詈骂追打之下,急急逃开,心中却是惊震不已。看着船中孙富送来的千金,再想及十娘素日温存体贴之处,不由又愧又悔,终日神思不属。
那船家虽然接了他的生意,其实心中也鄙薄其为人,因而见李甲镇日出神,也不理会他,只管自顾安顿。遇着有诚心打探李甲行踪,欲要替杜十娘出头者,时时还行个方便,叫他们出一顿气。
好在这世上看热闹的人多,管闲事的人少,真正穷根究底追寻他行踪的人并没有几个。况且李甲如今的情形,也听不进外人之言,倒也对他没什么影响。
到了夜间,李甲无心用饭,着船家打了二斤酒水,凭着窗户,自斟自饮,正愁闷无绪间,忽听得外间有妙音绝调,声入霄汉,响入深泉。
只听那歌词唱的是,“状元执盏与婵娟,满捧着金杯劝也,厚意殷勤,到此身边,何异遇神仙。轻轻将袖儿掀,露春纤,盏儿抬,低娇面也,真个似柳如花,柳和花斗争妍。”
恰正是在瓜洲买了船的当夜,杜十娘曾为他高歌之曲!
音词俱美,婉调动人,竟如杜十娘再世一般。
李甲不由听得呆了。
《小桃红》是行院之中的艳曲,李甲后来也曾思量着,恐怕正是这一夜十娘引吭高歌,才叫孙富看出她非是良家之女,遂取豪夺之志。可恨他当时叫人蒙蔽心智,中心惶惶,才中了那孙富奸计,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李甲疑心是杜十娘还魂来此,但因为于心有愧,虽然很想开窗探视,却又不敢见她,心下犹豫踟蹰。
半晌,那歌声渐行渐远,渐渐已听不见了。
李甲这才陡然惊醒,霍然起身开窗,连酒壶倾倒亦未察觉。
然而等他打开窗户,余音已彻底消失,窗外一片空空荡荡,并不曾见佳人丽影。
李甲眺望良久,心中茫然若失,不由又悲又喜,痴痴怔怔,一时似乎回到了与杜十娘日夜相守,和乐美满之日,不由面露微笑;一时又见杜十娘正站在对面,抱着宝匣向江心一跳,唬得变了颜色……
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第二日船夫过来时,才发现他已经醉倒在舱中,就这么开着窗吹了一夜。
冬日里滴水成冰,外间风雪交加,李甲本就郁结于心,再叫冷风一激,已经发起烧来,浑身滚烫似火,口中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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