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白林见到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段修瀚。
一大清早,用完早饭, 他就被叫到屋子里,回答段夫人的问题。
段夫人的诸多问题大部分围绕红豆展开,例如。
“红豆今年多大了?”
“红豆生辰几月几时?”
“红豆平日里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
诸如此类。
瞧段夫人一脸激动,恨不得立即就将蔡红豆掳过来的样子,白林渐渐放下了心。
他昨日大胆将红豆姐的事情说出来,一是因为时间赶得急,段大人又不在, 不跟段夫人说也没其他法子了,二就是赌, 赌段夫人求子心切。段家现下没有任何子嗣,段夫人肯定心急若焚, 便是她心里再膈应庶子庶女,这个时候凭空冒出来一个庶女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心里想着,白林半垂眼帘, 乖巧地一一回答段夫人的问题。
当然, 他还没将红豆姐怀孕的事跟段夫人说,他就怕这些豪门世家觉得红豆姐败坏世风, 再阻拦他见段大人。
至于段大人会不会觉得败坏世风, 那就不是他能顾虑的了,他只能相信婶子的判断。
屋子外, 谭嬷嬷同刘嬷嬷脚步飞快, 吩咐丫鬟, “快吩咐厨房,将热食做上,热水烧开,估摸着老爷一会子就回来了。”
“都麻利地动起来!”
这种着急忙慌的事在府内不少见,每次老爷夫人出门,回来后总要赶上这么一遭。
罕见的是谭嬷嬷与刘嬷嬷的表情,一向严肃刻板,仿佛将教条大义深深刻在脸上的两位嬷嬷,尤其是谭嬷嬷,此时竟然眉飞色舞,嘴角带笑,连头发尖都带出几分喜意来。
两个忙碌的丫鬟忙中偷闲,说悄悄话。
“难不成府里近日有喜事要发生?”
“不知道……莫不是老爷回府?”
“老爷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况走了不过两三日,哪里算得上喜事,不可能是这件事。”
…………
白林说那话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段夫人,两个嬷嬷和贴身伺候,忠心耿耿的两个丫头在,府里其他人还不知情,自然也就不知道两个嬷嬷为何突然喜气洋洋。
两位嬷嬷吩咐完,就站在一边监督他们。
刘嬷嬷此时还觉得仿佛身在梦里,一时为夫人开心,她是夫人的陪嫁,只一心一意为夫人考虑,一时又觉得不太真实,担心那个人别不是骗他们的。
这么想着,她不由忐忑开口,“谭嬷嬷,你说,那小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这素芬姑娘,你不是说早先就不在了,为何突然冒了出来?还诞下个小娘子?”
对此,谭嬷嬷望了她一眼,道:“具体的事情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一切还需得等老爷回来亲自确认。”
就在所有人都心急如焚的期待中,段大人终于赶了回来。
他进门时,宽衣长袖,袍泽点金,一身锦袍飘飘,腰间玉坠润如青葱,虽一路奔波,却半点不掩风华,抬起眸望向这里,只觉眸光点点,仿如望见整个星空,鼻梁挺拔,却如林间卯着劲儿上窜的修竹,眉形微勾,恍然一瞧,白林只觉熟悉,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红豆姐那双柳眉同他如出一辙。
他临走前,婶子抓着他的手,叮嘱了许多,唯不谈这位段大人的相貌,他问起时,婶子沉默良久,只吐出一句“最是让你眼前一亮那人,约莫就是他了。”
这位段大人进屋时,他脑子里下意识冒出一个词:风华绝代。
他常听曲儿里面冒出这个词,往常他对这个词没个具体的印象,今日一见,方知那词恰恰为此人而生。
他正愣怔间,那位段大人迈进屋,坐下,饮了口茶,说出见面的第一句话。
“夫人急匆匆叫我回来,莫不是《金月堂》第十三回出了?”
段夫人嘴角的笑微僵,稍即,她激动的心情不减,“老爷,你还记得素芬姑娘吗?”
段修瀚端茶的手顿在了原地。
“老爷,素芬姑娘没死,不仅没死,她侄儿还找了过来。”
此时,段大人方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个人,他望向白林,眯着眼打量了会,问:“你是素芬的侄儿?”
白林站起身,朝段大人行了个礼,“大人,小子名白林。”
段大人打量了他好一会,问:“你说,素芬没死?”
“是的,不仅没死,婶子她,还为您诞下一女孩。”
段大人眼睛微张,似乎微微诧异,片刻,他笑了下,轻笑。
“小伙子,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你从何处得知素芬这个名字,也许你真的是素芬的侄儿,但是来之前你应当打听好,我只拿素芬当妹妹看待。”
段夫人微愣,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茫然看向他。
白林也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不明,下一刻,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
“大人,这是来之前,婶子叫我交给您的东西,她说,您看到这个就明白了。”
说着,他将盒子交给了段大人身旁的小厮,小厮再转身递给段大人。
段大人愣了下,接过盒子,缓缓打开。
看到里面的东西,他眼睛猝然张大。
“这是……”他拿出里面那支簪子,抚摸打量了会,喃喃出声,“这是,素芬十五岁生辰可以束发时,我送她的簪礼。”
他再次抬起眼,不同于前面的云淡风轻,这次,他声音略有急切,“你说你婶子,就是素芬?”
白林缓慢而坚定点头,“没错!”
“不可能,素芬已经死了,我亲自收敛的。”段修瀚微微失神。
倏忽,他唤谭嬷嬷,“谭嬷嬷,将舒林院的秦嬷嬷唤来。”
“是。”谭嬷嬷恭身,而后退了出去。
谭嬷嬷走后,屋子里一派寂静。
段修瀚垂首盯着玉簪,眼神专注又忧伤,还有股很好地被掩在深处的滔滔风浪。
白林则垂首站在远处,一动不动,表情分外平静,就连刚刚同段夫人说笑的丁点欢喜之情都揽去了。
段夫人茫然地看看白林,又看看段修瀚……这里头似乎有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在这样的寂静中,秦嬷嬷姗姗来迟。
她头发一丝不苟地抿到脑后,穿着件灰白色绒袄褂子,束手束脚,表情波澜不惊。
“给老爷,夫人请安。”
“嬷嬷快请起。”段夫人抬手,身旁的丫鬟立即给秦嬷嬷搬了个凳子。
秦嬷嬷乃是伺候老夫人的老人儿,自老夫人走后,秦嬷嬷便一直着素衣住在舒林院,罕少出来。
“不知老爷唤老奴过来所谓何事?”秦嬷嬷耷拉着眼皮,嘴角轻轻抿起,脸上褶皱丛生,一瞧便是规矩极度严苛的人。
段修瀚回过神,手里仍握着那只盒子,他抬起手,挥了挥,“都下去。”
丫鬟婆子顷刻散了个干净,屋子里一时只有段修瀚,段夫人,秦嬷嬷与白林四人,白林正犹豫要不要跟着下去,段修瀚偏过头望了他一眼,说:“你也下去吧。”
白林行了个礼,跟着下去了。
这时,屋子里只剩下了段修瀚他们三人。
“嬷嬷,您看这个。”段修瀚将盒子放到她跟前,秦嬷嬷拿起来看了眼,稍即,她放下来,摇摇头,道:“不过白玉制成的一枚簪子,不知老爷让我瞧什么。”
“嬷嬷不认得了。”
秦嬷嬷这时方抬起头,露出浑浊又不时显露精光的双眼。
段修瀚紧紧盯着她,说:“这是素芬十五岁生辰时,我送与她的簪礼。”
秦嬷嬷表情有那么一瞬的茫然呆滞,片刻,她突然站起身,双眼瞪得老大,眼底清明一片,哪里还能瞧出半分的浑浊。
她急促地喘口气,殷切出声:“老爷,素芬找回来了?”
段修瀚坐在原地,神情复杂,没有出声。
秦嬷嬷急切出声:“素芬还活着对不对?素芬肚子里的孩子也还活着对不对?”
段修瀚一时怔怔,他似茫然又似恍然道:“素芬,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闻言,秦嬷嬷激动的神情略凝滞,过了许久,她望着已然反应过来的段修瀚,眼角突然迸泪,“扑通”一下,她跪在了地上。
“老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啊。”
段夫人茫然地望望场中涕泗横流的秦嬷嬷,又看了眼愈发沉默,却又好似风雨来临前的段修瀚。
段修瀚攥紧拳头,身体微微发颤,“还请嬷嬷,将当年的事情细细说来。”
秦嬷嬷抬头望着他,神情哀切,泪珠不住滚落,好半晌,她缓缓开口,“老爷,您还记得当初伺候您的两个大丫鬟吗?一个是自幼同您一起长大的素芬,一个是后来才被拨过去的乐陵。”
段修瀚自然记得,只是后来,他这两个大丫鬟下场都不大好,乐陵被发卖了出去,素芬则得急病突然去了。
“乐陵当年起了不该有的心,这事您知道,后来老夫人震怒,就割了乐陵的舌头将她发卖了出去,但其实那晚,留在您房里伺候的是素芬。”
段修瀚蓦然闭上眼。
虽已经猜到,但他仍旧被这个事实打得脑袋一晕,他慢慢靠到椅子把手上,整个人都呆了。
既然开了口,秦嬷嬷干脆将当初的事全部倾诉出来,“一开始,老夫人并不知那晚的人是素芬,眼瞧着您大婚将到,老夫人多多少少知道素芬对您的心思,当年你方姨临走前托付老夫人给素芬找门好婚事,遂老夫人干脆想在你大婚前给素芬定下婚事,也好断了她的念想,谁想面对此提议,素芬却百般不同意,还想赎回自己的卖身契,就此离府,一个姑娘家家,老夫人自然不放心,次数多了,老夫人心里才起了疑,然后一查方知,那晚乐陵给您端上汤之后恰好被老夫人叫了去,而乐陵走后,素芬自然进屋伺候去了。”
话已到此,便是段夫人都知道当初究竟是个怎么回事了。
那个乐陵想来一时昧了心,想爬主子的床,恰好那晚被老夫人叫了去,不知情的素芬进屋伺候,便和老爷……
秦嬷嬷神情颓然,继续回忆:“老夫人自然震怒异常,偏偏这个时候素芬月事没来,老夫人叫来大夫一查方知,素芬怀孕了。时您大婚,素芬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可能留下,老夫人便给素芬喂了碗堕胎药,将卖身契还给她,将她赶出了府,随后告诉您,素芬得急病走了。”
话音至此,真相大白,原来,他一直当做妹妹的素芬根本没死,还远在异地他乡,生下了他的孩子。
段修瀚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
“老爷!”秦嬷嬷突然扑上来,抓住他的手,“您突然问起这件事,手里还有素芬的簪子,素芬没死是不是?素芬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死是不是?”
她神情癫狂,恍若犯了疯癫病,但这么些年,不止老夫人,她也惦记着孩子要惦记疯了,晚年时,老夫人不止一次谈到素芬,谈到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她们总妄想着,那个孩子还活着。
因为当时,虽然落了红,却不是大片血红,过后她们不止一次想过,落胎不该这么点红。
段修瀚一个激灵回过神,他站起身,对外面喊道:“将白林叫进来。”
白林再次走进来,迎着三人急切又期待的目光,他心里知道段大人会问什么,当下低下头,说:“大人,婶子当年产下一女,名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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