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很少看见少言出手, 实际上,除了在剧场中少言和阴朔那一次源于意外的打斗以外,易尘基本没见过少言拔剑。
易尘见过阴朔拔剑,那以“剑尊”为名的女子出剑之时一如她的名号一般璀璨耀眼, 她势如雷霆,剑若流星, 那种一往无前的睥睨与傲然,就如同伫立在剑道巅峰之上无可匹敌的王者,因自身强大而来的理所当然地傲慢,尊贵得足以让世人都仰望她的明光。
与剑道封神的阴朔相比,道主少言虽然也以剑为武器, 但却似乎缺少了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锋芒。
毕竟在所有人的印象里, 太上忘情的道主是那样宽和淡然的性子, 他以无上的胸怀包容着红尘众生,又怎么可能在剑道上有所成就?
剑,是杀人的利器。若没有伤害亦或是埋葬他人的决心,没有背负死亡罪业的果决,又哪里能用得好凶器呢?
杀人本是这世上距离快乐最遥远的事情, 所以修习剑道之人,理应如剑尊阴朔一般冰冷, 不是吗?
与其说少言的武器是剑, 倒不如说是道主选择了“剑”这种武器来制敌, 但是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那个人是道主, 所以无论是使用杀人的利器, 还是随手从枝头上折落的一段缀满鲜花的枝桠,都没人敢于小觑他。
但是直到易尘看见道思源拔剑,她才突然意识到,少年时期的少言实际上也有着内敛匣藏的锋芒。
那个历经万年岁月的道主以雪中梅枝为剑,其剑势厚重如山,一剑划分天下大道,剑削四海,平天下,安万民。
但少年时期的少言,拔剑,就仅仅只是为了拔剑罢了。
易尘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眼前一花,身披黑纱的女子似乎瞬间化作了某种畸形扭曲的非人的怪物,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扑了过来。妙龄女郎突然化作了一团带着腥风的黑影,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也吓了易尘一跳,但是在下一秒,黑影就被雪亮的剑光撕成了碎片。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惊艳的一剑了。
毫无宽和,亦无优柔,拔剑之人只是为了斩断所以拔剑,比之其他问道者五花八门的灵力与剑术,少年的剑干净得几可称作纯粹。
就像切割白纸,没有杀意,也不过分凌厉,仅仅只是斩断而已。
“你!”破碎又再度聚起的黑雾言语中多出了几分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金丹境的剑修,为何还要来凡间淌这一趟浑水!”
穆月语感到惊诧也是正常的,毕竟金丹期的修士多数已经堪破了红尘情劫,再没有入世历劫的必要了。
道思源身周的气息平稳浑厚,根本不像是刚刚突破了境界的人,穆月语自然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
她的箱庭可以不拘境界之别将人困在幻境里,与那些飘渺无依的幻觉不同,她的箱庭是真真切切存在于世的一方小世界。
她用箱庭笼罩了整个晋国的国都,箱庭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湖,都是她亲手雕琢构造出来的。
那些被困在箱庭中的修士,他们会在命运的书就下参与另一个人的故事,相知相爱,而当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面感到痛楚之时,箱庭的时间就会回溯。藉由他们因失去而生的痛苦以及无法保护所爱之人的悔恨,箱庭因为这些汇聚的愿力而一遍遍地上映着旧时的风景。
而那些变心的人,则会因为她早就书就在箱庭上的诅咒而死去。
穆月语自认自己已经考虑了方方面面的可能,并且杜绝了一些意外与危险的发生。
……可是,为什么面前的一男一女却完全不合其中的任何一种情景?明明情爱不在,却没有受到诅咒呢?
“‘魔匠’穆巫,原以为这几年你已是在魔界销声匿迹,却没料想你竟是遁入了红尘里。”
道思源将易尘护在身后,剑指面前的女子,语气淡淡地说道:“以处子鲜血绘就法阵,以女婴尸骨敛阴气为阵,以万众皮囊为刻木。”
“穆巫,可怜并不是你可恨的理由。”
在少言的描述之中,易尘终于明悟过来,晋国的异样之处从何而来了。
原来,并不是晋国如此幸运地规避了天地大劫的灾祸,而是穆巫以女婴尸骨作法阵,将晋国的灾祸全部转移到了其他的地方。
子州云台县,应该就是穆巫布阵的另一处地点。
为了让这个小小的箱庭能够重演旧时的风景,魔匠穆巫就如同一位心细如发的能工巧匠一般精心雕琢了一个完美幸福的国度。
为一人而构建的国度。
她杀了很多人,取了那些人身上最好看的部分,或是鼻梁、或是皮肤,她用这些材料炼制了最肖似那人的驱壳,以禁咒唤来了彼世的魂。
身发体肤受之于母,那些人的皮囊骨骼都是她赋予的,所以被称一句“母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但是,唯独不愿意被那个人这么称呼。
可是她连见他一面都不敢,只能隔着朦胧的纱帘,看着他温文浅笑的俊脸。
只是看着,枯寂一片的心湖就仿佛落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萌芽,生长,绿意盎然地摇曳欢喜着。
干瘪腐朽的心脏也在那一瞬间充满了温暖的水,暖和得仿若新生。
——多么疯狂而又绝望的痴恋啊。
“你杀不死我的。”女人瞠大了藏在黑纱之后的眼眸,那本该镶着一双明眸的眼眶里只剩下空空的黑洞,可怕又瘆人,“我是亡者,就算你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杀死一个早就已经死去的人。而我成为巫之后不入六道轮回,你是想让我魂飞魄散吗?”
“就算是道主的弟子,也不能违背天理,做出这种事吧?”
女人发出了刺耳的尖笑,那笑声太过痛苦,仿佛融了黄连与胆汁。
女人的确很痛苦,她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是准备于夺走她希望的人同归于尽的。
箱庭被打碎,她曾经立下的诅咒有多恶毒,反噬起来就有多痛苦。
但是那些痛楚又如何能比得上希望被夺走之时的悲戚?那个人的驱壳本就是罪恶凝聚而成的,是为天道不容。
天道不容,故而逆天。
道主可以包容天下苍生,却唯独不会包容逆天之人。
因为他是撑起苍穹的天柱啊。
面对一心寻死不愿退去的敌人,似乎没有什么比“杀死对方”更好的制敌方法了。
道思源很冷静地想着,可是不行,万物都要讲究因果,今生恩怨不问来世。即便是当初出手抹除了晏暝老祖道统的道主,也不过是杀死了那些修士,令其重回六道罢了,如果让一介生灵魂飞魄散,那是非常丧尽天良的做法。
能裁决生前罪孽来世因果的,只有冥府与死亡。
道思源护在易尘的身前,正思考着是否要带着她离开此地,眼前却突然飘落了一场花雨。
鲜红的花瓣于天际间纷扬而落,就像银装素裹一片雪白的天地之间飘荡而来的一抹艳色,晃得人眼前一亮。
一枝缀满花簇的枝桠平平伸出,轻轻点在了黑雾上。
就像雪花消融在阳光的拥抱之中,或是雨露消散在晨曦的微光下,那裹挟着腥风的黑雾在梅枝触碰的瞬间便如烟缕般消散。
“你!”穆月语惊疑不定的目光移到了易尘的身上,她看着易尘那张藏在面具之后依旧显得无波无澜的容颜,凄厉的声线中竟掺杂了几分不稳的气息,“你、你是天道?不……不对!”
易尘挑了挑眉,心里也有些微微发紧,她手持梅枝上前一步,却听穆月语嘶声道:“你不是天道!”
“他……”穆月语死死地盯着易尘手中的梅枝,被桎梏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那梅枝轻缓地落在了她的眉心,“你到底是谁?”
“我叫易尘,日月易,心土尘。”易尘手中紧握着少言的立道之基,力持心平气和地道,“我想问一下,肖瑾知他……”
“易尘?”女人打断了易尘的问话,有些失魂落魄地道,“你是他的孩子?”
“他怎么会有孩子?他的孩子怎么会成为天道?”
“不……你不是天道。”女人突然收敛了那种外露的疯意,流露出几分娴雅的温宁,“你不是天道……”
仿佛喃喃自语一般,女人自顾自地说道:“怪不得,原来如此……天地大劫……还有……”
女人突然伸出手想要触碰易尘的脸颊,却被易尘闪身避过,瞬间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
“虽然很冒昧打断了你。”易尘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女人,带着无所畏惧的坦荡与平静,“但是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肖瑾知和我父亲易琛,是什么关系?”
易尘口中说着敬语,手上的梅枝却毫不客气地点在了女人的眉心。
穆月语沉默无言地与易尘对视着,过了许久,她才轻声道:“真像啊。”
“你跟你父亲,真像啊,看似温柔,实际冷情——明明知道他人身上背负着许多身不由己的苦衷,却从来不会去在意。”
“只会对自己在乎的人毫无保留,只会为自己所爱之人不顾一切……我……真羡慕你。”
穆月语如玉般姣好的脸颊上淌下了泪来,她浑身颤抖着,好似枝头上开到荼蘼的春花,即将迎来花事了了的枯寂。
在易尘面前,她好似褪去了布满尖刺的外壳,竟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女孩一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易琛,易琛啊——真是个狠心人……”
易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看着一个妙龄女郎哀怨地呼喊着自己父亲的名字,搁谁心里都会觉得不对劲。
易尘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相反,她的情绪相当丰富,但是这些情绪往往只会赋予艺术的创作,亦或是那些真正被她放在心底的人。
她能感受到穆月语的深有苦衷,但是她并不打算去了解对方的人生,她只想知道自己的父亲过得好不好。
“那么,作为交换吧。”穆月语的情绪十分不稳定,她一动不动,任由红梅枝指着她的眉心,轻声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
“你到底为何不感到愤怒呢?毕竟你爱的人根本就不爱你。”
——如果他人不妒不羡,那她的嫉妒、愤恨、自卑、绝望……算什么呢?
“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吧?”易尘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从来没有杀过人,但是她的手依旧很稳,眼神也透着平静与从容。
“因为在我动心的最初,我就是怀抱着一份无望的爱啊。”——最初的最初,少言只是书里的一个人罢了。
她也只是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罢了。
“你也不懂啊,我和他隔着的,又何止是一个世界的遥远?”
因为白纸黑字而爱上一个人,听上去是一件多么荒唐而又可笑的事情。但是谁也无法否认,它就是这么确切地发生了。
从一开始就无望的恋情,得到之后也无力去计较得失,对于这一轮高悬天际之上熠熠煌煌的烈阳,她从来就不奢求他的回报。
“没有人一定要去谅解你,就如同你自己也未必能了解别人的一生一样。”
“好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吧。”
易尘堪称心平气和地道:“肖瑾知,与我的父亲易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穆月语嘶声道,“我不知道他何时有了孩子,我是亲眼目睹着他死去的。”
“他从不在俗世留名,却比这世上任何一位大能都要来得强大,我遇见他时,他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华京公子了。”
穆月语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直到后来,我为了复活他,我才知道……”
知道什么呢?
她半生命如浮萍,弱柳飘絮般轻薄无依,修逆天之道,却偏偏比谁都更明白天意。
不仅仅是天道的天,而是那片于天地之上更广阔的苍穹寰宇。
“父亲去哪了?”
“走了,本就是被我逆天而行拘于此地的一缕残魂,如今箱庭破碎,天道窥伺了此地,作为逆天之物的魂躯自然是保不住了。”
易尘抿了抿唇,手里的红梅枝往前送了一寸,半带威胁地道:“你困了我父亲多久?”
“十一年,七十一天。”女子茫茫然地捂住心口,只觉得胸腔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也只能留住他这么短暂的岁月。”
女子凄然地笑了,她嗓音哑哑地道:“易尘,易琛……原来如此,你就是他苦寻半生都要找到的那‘一线生机’。”
“……这天道,未免也太过面目可憎了。”
女子话音未落,就已是仰头撞上了指在她眉心之上的红梅枝,如花瓣上残留的积雪,眨眼间破碎翻涌成一团扭曲的黑雾。
消散之前,女子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凝在易尘的脸上,唇角挂着略带疯意与讽刺的笑。
“我期待着啊,你们所有人的下场。”
红梅枝头的一朵花,轻飘飘地落下。
红梅花落地的瞬间,天地间霎时席卷而来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花雨,晋国的国都仿佛被打碎的箱笼,有裂缝自遥远的天空逐渐蔓延开来。
“砰”的一声,失去主人的箱庭,就这么碎了。
那些被魔匠任性拉入幻境中的人也从迷梦中脱身而出,有人眨眼间化作一滩脓血,亦有人如梦初醒。
易尘轻轻叹出一口气,不知这五味参杂的内心究竟是悲是喜。
她一直在修习天道应该学习的神通,但却从未用过这一种——说是杀人也不为过吧,毕竟是仅次于“真言”的“绝”字律令。
虽然不知晓对方生命的凭依为何物,但只要“断绝”,让一切到此为止,就足够了吧?
易尘不会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更不会让自己一时的优柔寡断成为日后伤害更多无辜之人的武器。
虽然没有见到父亲的确是心里的一大遗憾,但易尘有种预感,有些缘分与羁绊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迁,终有一日,他们会相见的。
易尘笑了笑,她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只见他眼神平静地凝视着自己,挺拔玉立的身形已经能看出几分属于“道主”的剪影。
“还打算跟我一起走吗?”易尘偏头看向少年,目光透着宽和的包容,不骄不躁,不喜不悲,像极了自己的父亲。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颔首。
少年略带迟钝的反应似乎逗笑了易尘,她两手一松,红梅枝便从她的手掌上坠落,快要落地之时散作无数花瓣,重新缀在面具的眼尾处。
易尘试探性的伸出手,她牵起少年的手,少年并未拒绝,只是依旧沉默地凝视着她,那过于认真的目光都透着莫名的力度。
“易尘。”他轻声念着她的名字。
“嗯?”她偏头,轻笑,“我在。”
她一直都在这里,不拘爱恨,不论缘由。
——成为他的心之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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