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尘正带着一个人在沙漠中飞奔。
她紧紧地握着顾留的手不敢松开, 因为她对施术还不熟练, 必须要有肢体的接触才能作用在别人的身上。
而顾留,大难当头也没有什么心思胡思乱想, 虽然在红尘中他的年龄已经可以娶妻了,但是仙界修士的年龄向来成谜,谁知道面前的仙长是不是能当他的奶奶了?因此顾留一边逃命还一边胡思乱想,这位仙长为何不反抗而直接选择了逃跑?莫非是因为此地的凶兽杀之会沾染因果吗?
顾留在红尘中的身份不算卑微, 甚至可以说, 豪门勋贵,世代簪缨,清贵无双。
顾留的祖辈是一位修士, 可惜最后深陷情网未能成就大道,反而念着“只羡鸳鸯不羡仙”转而投身红尘之中,一辈子倒也活得轰轰烈烈。
祖辈有这样的传奇, 耳熏目染之下, 顾留会对修仙问道之事有着这样远超常人的期待与憧憬,也不是说不过去。
而也正是因为祖辈的影响,顾留身为一介凡人,却对天界中事多有了解, 别看他祖辈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实际上对于天界来说不过是一弹指的光阴罢了,很多事情依旧没变, 比如天界势力的分布、天界几位尊者的名号等等, 顾家都留有不少书册的记载。
顾留长大一些后就接受了家族手中的江湖势力, 成为了新任的“耳报神”,实际上是为了搜集有关天界的情报与消息。
虽然是一个没有修仙资质的凡人,但顾留从未想过要放弃,一心想要改变自己出身带来的局限性。
如今,他和面前这位一看就地位尊贵不凡的仙尊沦落到如此险地,好几次都险些被那些凶兽追上却又勉强躲过。面对如此危险的境遇,那仙尊居然还是带着他一昧逃跑而不动手,这不由得让顾留想到了仙尊给出的那一刻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
……这位仙尊,该不会是修生者道的吧?
所谓的生者道指的便是与杀破道对立的道统,修习这个道统的修士不可杀生,只能救人,门中弟子还必须严遵守清规戒律,不可修习任何斗术之法,只能学习辅佐与治疗的法术,其道统的极端之处比之杀破之道亦分毫不逊。
——生举世众生之命者,是为生者道。
顾留并不觉得这个道统有哪里不好,事实上他这种连修仙门槛都过不去的人也没有资对仙门的道统挑挑拣拣。
但是如果这位救了自己的仙长修的果真是生者道,那情况就有些险峻了。
毕竟在天地炉这个罪恶之地,若是心存半点仁善之念,必定会被辜负致死。
顾留一再调息,好不容易才在药力的催生下回复了两三层内力,便面色发白地抬起头,轻声道:“这位仙长,您……”
那青衣如水的女子偏过头来看向她,顾留却只能看见她似有焦虑之色的眼眸,还有微微发白抿起的唇。
心有玲珑七窍的顾留顿时恍然,无怪乎这位仙长从头至尾不置一词,原来这位仙长竟是……喑人?
顾留心中百转千回,易尘半点都感受不到,因为她有些跑不动了。
这处沙漠里的凶兽好像突然发疯了一样,不管她和顾留跑到哪里,他们都会穷追不舍地跟上来,一副誓要将他们吞吃入腹的姿态。
虽然有法术的护持与辅助,易尘运行术法也觉得尚未到力竭之时,但是她到底只是一个凡人,神经时刻处于绷紧状态,她实在有些吃不消。
易尘手中的掐诀不敢停下,一个个术法在她的手中成型后甩出,宛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将节奏把控得极好。
死亡的威胁与压力让易尘的进步极快,她也不愿去思考这么做有什么后遗症,只是一股脑地将自己能记得住的术法一一使用了出来。
只是,也快撑不住了。
易尘沉着眼思考着对策之时,那被她牵着跑路的少年郎竟几步走上前来蹲下,将略显清癯瘦弱的后背显露在了易尘的面前。
“仙长,我等应当尽快离开此地。”顾留的声音也很冷静,宛如剑鞘中沉寂的雪刃,“在下冒犯仙长了,请让顾留背仙长一程吧。”
易尘一时沉默,抿了抿唇,面前的少年面相看着圆滑世故,实际上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方才还重伤濒死,如今如何能背负着她逃命?
易尘想要拒绝,顾留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出声解释道:“在下对仙长有所求,还请仙长护持于我,我为仙长一一道来。”
再墨迹下去就要大难临头了,易尘只能趴在了少年的背上,将一个个辅助的术法甩到了对方的身上。
顾留调息后运转内劲,在黄沙上轻轻一踏便如同流云一般飞出了十几米,身姿潇洒,步伐飘逸,颇有大家风范。
两人的身后隐隐传出了凶兽震怒的吼叫与剑啸,声彻九霄,甚是骇人。
“若我没记错,前方应当有一处绿洲,乃是道主划出的域界,凶兽不敢进犯。”只是那绿洲太过遥远,已是力竭的两人未必能赶得到。
顾留咽下喉中的腥甜,忍不住垂了垂眸,嗓音哑哑地笑:“仙长,若是晚辈能侥幸逃出生天,您可否收我为徒?”
顾留并不是什么好人,实际上,他圆滑世故,城府深沉,虽然年纪轻轻,但江湖上厌憎这只狡狐的人已是多如过江之鲫。他自然看出了那些凶兽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这位仙长,否则他进入天地炉这些天里,早就死无全尸了。
但是他也不蠢,两人疲于奔命,这位仙长虽然没有大杀四方一遁千里的威慑力,但使用术诀却跟吃饭喝水一样从容自然,就算修为不算高深,但想必也是大宗门内的弟子,是他高攀不得的存在。
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若是此时丢下这位仙长一个人离开,固然可以活命,但他不甘心。
他想起了秦老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抓住了那一线的生机,就千万不要放手。
所以他打算拼死一搏,搏一个前途或许光明也或许黯淡的未来,也总好过小人一般苟延残喘。
天边不详的乌云越靠越近,翻滚着刺鼻的恶臭之息,阴影逐渐笼罩住了不敢停步的两人。
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但不管是易尘还是顾留,都很冷静。
易尘不能说话,只能从竹叶空间中摸出一条香水坠子,戴在了顾留的脖颈上。
顾留垂眸,轻轻一笑:“您是答应了?”
易尘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说话。这枚香水坠子跟她送给阴朔的银纹琉璃瓶是同款工艺,一看便知。她不知道自己死后能不能回到现代,也不好误人子弟,但假如有机会,或许当真能送这个孩子一场仙缘也说不定。
易尘这么想着,却突然感觉到,自己好像能说话了。
这种感觉非常玄奥,就好像冥冥之中知晓了天数一般,似乎大道在为她指路,告诉她应该如何作为一样。
易尘的一只手,轻轻抚上了顾留的眉心。
“开灵窍。”易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仿佛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仙,“生灵根。”
“嗡——”的一声,易尘的手掌心内泛起了翠绿色的光芒,这光芒眨眼而逝,顾留的眼神却瞬间涣散,整个人脱力一般地栽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顾留,眉心中逐渐亮起一丝蓝光,这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将顾留完全笼罩其中。
易尘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个状态下的顾留并不会被凶兽所伤,她可以离开了。
虽然思虑过多,心思过重,但这个名为“顾留”的少年心却很正,对修仙问道虽有不甘却不偏执,对其他问道者虽有羡慕却不嫉妒,是个很拎得清也活得明明白白的人。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或许能走出很远很远。
做完这些后,易尘就感觉到自己又不能说话了,就好像声音被突然掐掉了一样。
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易尘心中隐隐有些明悟。
她也不再执着这些,而是选择了一个跟顾留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她也不傻,那些凶兽明显是奔着她来的,还是不要牵连无辜才是。
只是这么一耽搁的时间,已经来不及逃了。
豹身五尾的狰,似鸟非鸟似豹非豹的蛊雕,龙头虎身的猰貐……无数形容狰狞的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如乌云压城般朝着易尘袭来。
只要吃掉天道,从此便可无敌于天下,肆意妄为而不受制裁。这样的诱惑,没有凶兽能够抵挡。
看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凶兽,易尘心里微微发冷,却已是失去了反抗与挣扎的底气。
毕竟,面前这一幕实在令人绝望。
易尘勉力站立,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一只手紧捏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臂,不停地劝自己不要害怕,在这里死去,或许能回归现代也说不定。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易尘只觉得手腕一暖,随即眼前一亮。
她低着头轻轻睁开眼,却看见眼前有温暖的光芒在游移,她凝神望去,却发现光芒的中心是一张红梅笺,笺上的墨字清逸隽永,似那人一般。
易尘微微一怔。
忽而,红梅笺上的墨字突然涌动了起来,仿佛字迹重新化作焦枯有致的墨水,在空中绘就出红梅的枝桠,焦骨铮铮。
红梅笺化作了浮光,点缀在墨水勾勒的枝干上,一支花色鲜妍清雅的焦骨红梅枝,就这么轻柔地落进了易尘的怀中。
易尘怔怔地抱住了满怀的花香,一时间甚至都忘记了害怕。
有光环绕在她的身侧,像是草木之灵一般暖意洋洋,它们化作无数的光点在易尘身旁挨挨挤挤,流连不去,却还是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然后,易尘就看见了那些光点在空中化作万千利刃,千锋直指,万剑齐发。
利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易尘怀抱红梅愣在原地,被光点拥护其中,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乌云消散,哀嚎声与尖哨声响彻云霄,但这阻止不了这些狰狞残忍的凶兽在极致的剑光中迎来了盛大的消亡。
——何等的圣洁,何等的强大?
“你果然,就是天道。”
易尘还没有回过神来,一身墨袍如君子般修雅的魔尊已经撕开了空间,来到了她的身旁。
朽寂看着易尘身旁环绕的光点,面上却依旧容色淡淡,不辨喜怒的模样:“他竟然将自己的立道之基都交给了你,这真是让我意外了。”
易尘猛然回过神来,她看着身旁的魔尊,下意识转身想跑,却冷不丁地被魔尊一把拽住了手臂,不容分说地扯到了近前来。
易尘一只手抱着焦骨红梅枝,一只手抵在魔尊的胸膛,可是不管她再怎么挣扎,魔尊也用着一股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一点点将她往回拽。
“我不会伤害你的。”见她挣扎得剧烈,朽寂忍不住微微皱眉,却没有妥协的打算,“跟我走。”
我不。
易尘推搡着,忍不住想用手上的红梅枝往对方脸上戳,但是当她一抬头看见魔尊身后,却是一时讶然。
察觉到了易尘的异样,朽寂魔尊也一同回头朝着身后望去,手上却依旧拽着易尘的胳膊不放。
只见天边漏下了一缕光。
一身白衣的男子踏着天光而来,尘世间一切荣华光彩都落在那人的身上,竟让人恍惚间觉得,世上再无人能将白衣穿出这样的风采。
仿佛降临世间的神明,他并不傲慢地昭示自己高不可攀的身份,其存在的本身却已是让人自惭形秽,恨不得叩头便拜。
他不像月亮,因为月亮没有这样夺人眼球的光。
他应当是九天之上的骄阳。
道主,少言。
——是千峰万仞之中,平定四海,撑起苍穹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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