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 仙魔大会上的道主少言代表的是天道的意志,是绝对公正严明的化身, 不带半点个人的私欲, 只辨是非,不提恩怨。
而大道无情,天道也不会对凡尘中苦苦挣扎的问道者们心软,除非气运加身或是灵性非凡,否则等闲之辈都难得道主只言片语的提点。
素鸢也好, 章尤也好, 此时站在这里说出这样的一句话,也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了。玄素宗与卫道门因为这男女尊卑之分争执了百余年, 两方门派门下的弟子甚至还因为道统之争而出过人命,他们两方势力谁都没有道统,行走人间传道也名不正言不顺,倘若再无改变,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下一个百年。
道家诸多门派对黄赤之道多有不耻, 但这个道统既然存在,就证明天道必然是认可这条道途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是否真的难堪大任?方才不得天道青睐?
如果不弄清楚这个问题,他们道心有瑕, 心魔丛生, 即便离开了苍山, 然后只怕也难以为继, 迟早会因为对自身道途的动摇以及怀疑而死在心魔劫下。
与其煎熬百年, 不如在这里问个分明,问道者修道一生,朝闻道,夕死可矣。
不管是素鸢还是章尤,都有这个为道而死的决心。
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此时面上显露出如出一辙的孤勇,这一幕落在了乔奈的眼里,让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摩挲着嘴唇。
正道的伪君子们依旧这么有趣,明明内心的贪婪与私欲盖都盖不住,却偏偏会为了追逐一些飘渺无依的东西而舍生忘死,一意孤行。
这样的人,只要伸出手在他们身后轻轻一推——
砰。
乔奈嘴唇一张一翕,模拟了人从高处摔下时的拟声词,唇角笑意清淡,一双猩红的眼睛却仿佛带血,邪气四溢。
虽然这两人不是自己的目标,但是作为大餐前的开胃小菜,也算是聊胜于无吧。
乔奈猩红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就落在了论道坛上的两人身上,他迤迤然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带着温柔而又虚假的笑靥,正要开口说话。
“听罢二位论道,在下心有所感亦有困惑,不知二位可否与我谈论一二?”
一道低柔婉转的女声突兀地响起,竟仿佛自天外而来,清晰地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既不激昂亦不尖锐,潺潺如水,令人舒心。
场中正在等待道主判刑的素鸢与章尤皆是一惊,而更令人诧异的是,高座之上无心无情的道主听见这个声音,居然微微抬起头来,冷肃的眉眼也有了情绪。
虽然不知晓声音的主人是何身份,但是能让道主动摇至此,素鸢与章尤是万万不敢慢待的,当即抱拳一礼:“道友请讲。”
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乔奈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不知道为何,他今天只觉得自己事事不顺,难道他真的得罪了天道?因为骂了道主一句就被剥夺了气运?
就在苦蕴魔尊乔奈在心里无声咒骂偏心眼的天道时,被乔奈视作大猪蹄子的天道正吃着炸鸡块,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字道:
【小仙女】小一:先问章道友,阁下曾言,女子见短不堪论道,因天资所限而大道难成,故而生来卑微,地位在男子之下,对否?
一位来历不明但是身份定然尊贵的女仙这么直言不讳,章尤心里恼恨自己怒气攻心之下竟口不择言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但是在下……”
那个声音并没有给他解释了机会,而是顺着思路一路捋了过去,道:“那敢问道友,吾若强迫阁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来便受戒律,尊教条,一举一动束于框框条条,之后夸赞阁下一句贤良淑德,可愿否?”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场上当即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唯独章尤面色铁青宛如受刑,强压怒气道:“阁下莫不是要为玄素宗撑腰?直说便是,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在下不修黄赤之道,班门弄斧指手画脚多有不妥,故而只问二位‘尊卑’,不问‘黄赤’。”易尘很冷静,也没有让对方强行岔开话题,而是自然而然地接话道。
“阁下提及‘羞辱’,在下便有话要问——男女皆是人,故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压迫他人,又怎能责怪女子为了不被压迫而反抗?”
章尤只觉得对方是在强词夺理,正想跟对方辩说一二,却听那清清冷冷地声音凉凉地说道:“男尊女卑,谁定的,你定的?既然是人心划下的位阶,阁下又何必强求大道认同?毕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花草树木猪狗豺狼也罢,在大道眼里,都不过是蝼蚁尔尔,并无尊卑之分。”
“阁下耽于红尘,痴迷礼教,既无超脱之心,何必言道?”
“这天下大势,谁敢说自己一言千秋,永垂不朽?”
“国有兴亡,道有成败,人有生死,命有好坏——没有什么会亘古不变,你我如此,尊卑如此,天地亦然。”
死寂一样的沉默中,章尤瞠目结舌,一时间竟反驳不能。
但是在这样的震撼中,一直蒙在道心上云翳却仿佛被拭去,有人手持利斧,破开了重重迷障,有一缕光伴随着石破天惊的崩塌而来,那样璀璨,那样明亮。
执着了那么多年的男尊女卑,心里存着傲慢,眼里便带了刺一样,总认为他人是错的,想将错误导回正道,却忘了自己的路都还没能走好。
章尤抹了一把脸,神情有些狼狈,略带郁结的眉眼却已释然。
他双手拢袖,深深拜下一礼,身周的气势却有了变化,灵气不断盘旋在天灵盖上,似有突破之兆。
“一朝闻道,有如醍醐灌顶,实在……无以言谢。”
章尤勉强说完,也顾不上继续争夺道统,转身拂袖而去。他急于寻找一个清静之地闭关梳理自己的心绪,将顿悟铭刻于心。
章尤一走,论道坛上就剩下素鸢一人了。
眼看着自己百年来的死对头顿悟突破,素鸢亦是怔然,不知心中是悲是喜,可是不等她心生感慨,那声音却突然唤道:“素鸢道友。”
素鸢打了一个激灵,她连忙深深拜下,恭敬万分地道:“晚辈在此,请前辈指教。”
素鸢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她有预感,自己心中一直以来难熄的怒焰,或许能在这位前辈这里找到安心的答案。
素鸢其实并不明白自己哪里有错,她也不强求女尊男卑,她只是希望这苛待女子的世道能够变一变,能够平起平坐罢了。
“在下有一问,素鸢道友可是憎恶世间薄幸男儿,厌弃三妻四妾?”
那个声音,这么问了。
素鸢眼神茫然,她不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错,只能顺着对方的问话,颔首道:“不错,吾不明白,为何男子三妻四妾是理所当然,女子却必须自尊自爱。”
“明明男欢女爱是两个人的事,但往往备受尘世苛责的都是女子,女人风流便要被骂一声荡-妇,男人风流却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素鸢……不明白,正如前辈所说的,素鸢没有超然之心,可红尘女子命苦,生为女儿身,素鸢如何能超脱凡俗?”
那道低柔的女声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言辞,道:“玄素宗豢养男侍,尔等修黄赤之道的女修士亦会与他人有鱼水之欢,对否?”
素鸢不知其解,只能恭敬地点头:“确实如此,以心法相合,道体相融,神魂相触,以此养气修道,为‘房中术’之道义。”
素鸢说得坦然,却没看见一旁高座上的剑尊阴朔不耐地皱了皱眉头,冷冷一笑。
坐在电脑前的易尘揉了揉眉心,看着完全没搞懂情况的素鸢真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素鸢道友,你自己想想方才的言辞,是否矛盾相当?”
素鸢不明所以,却还想解释:“我……”
“你憎恶世间薄幸男儿,那为何要做跟他们一样的事情?为了昭显自己跟他们地位相当,他们能做的事情你也能做吗?”
那道清冷的女声毫不留情地撕裂了那一层自欺欺人的外皮,易尘看不见面色大变的素鸢,只是自然而然地接道:
“豢养男侍,流连云雨,如此作为同那些三妻四妾的男人有何不同?说是厌恶,不如说是嫉妒,因为你没有试图让他们越变越好,反而跟他们一样越变越糟。”
“不是的!”向来刚强的素鸢真人急得眼含热泪,慌忙辩驳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只是……我只是希望红尘女子能与男子平起平坐!并非、并非糟蹋自己!”
“女子需要更多保护自己的力量,没错,但这不代表女子要取代曾经的施暴者,成为新的暴君。”易尘没有让对方有机会逃避,而是一针见血地道,“感情忠贞的前提,是躯体与灵魂的不背叛,不管男女,皆是如此。”
“比起怨怼他人施加于你的苦痛,坚守正确的同时去反抗与改变错误,方才不会行差踏错。”
“道友做不到,也无妨。”
“因为人心都贪婪,欲望永远都不会满足,只要生而为人,便会如此,区别仅在是否愿意自律自制。”
“约束人心的除了礼教,还有自己的心——自尊自爱从来都不是错。”
易尘想,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难懂,窥一斑而知全豹——小说就很好地折射出了人心的贪婪与欲求。
男性小说中大多有男主开后宫的剧情,女性小说中其实也少不了被万众宠爱的因素,只不过因为固有的思想理念,让女性对欲望的表达更含蓄委婉。
谁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宇宙的中心,谁都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即便在现代社会中其实也少不了这种阶级带来的优越感,因为人心本来就是如此贪婪。
而修道修心,就在于正视自己的欲望的同时也寻求解脱之法。
让自己变得更好,这就是修身养性的最终目的了。
易尘轻笑,抬手在键盘上敲下了最后的结束语,是安慰,也是忠告。
——“故而,道友宽恕自己,也请宽恕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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