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你走吧”
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姬桐雪总会从梦里惊醒。
梦里, 玄衣的那个男人,有时是父王, 有时是大王兄。
梦见大王兄实属正常, 因为梦里那话, 正是大王兄同她说的。
大王兄恼怒她成了韩夫人和二王兄的帮凶, 起事成功之后,不愿听她解释, 只将她逐出了王宫。
实际上, 姬桐雪也并不想解释。
能怎么说呢
难不成要说以当时受制于人的形势,她的选择是最为稳妥的
看啊, 正如她所料, 他纠集了兵力, 卷土回来,一举夺下王位
说这些有何意义
为了一个王位, 大王兄的长子天河, 被韩夫人吊死在了宫门前, 就吊死在她的面前。
原本她也是该死的人,绳子套在了脖颈上,勒的她心肝肺剧烈的疼,可司铖的一支羽箭射断了勒她的绳子,她吐了口血,从此失去了美妙的声音。
原先她的父王还说过“小十七唱歌如百灵鸟叫一般”
喜欢听她唱歌的父王, 更早的时候被二王兄活活地勒死在了自己的宫殿。
也是为了一个王位
姬桐雪挺看不上这些为了王位六亲不认的男人。
她挺直了腰板冲大王兄叩了一头,离开了她住了十四年的王宫。
说来也好笑,曾经,她很是羡慕那只可以飞来飞去的鸟儿,真到了她可以跳出金丝笼的那一天,她频频回头张望,泪眼模糊的时候,似乎还看见了那个穿着玄衣的男人立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冲她微笑着挥手。
那男人的脸起初还像她大王兄,后来就变成了她父王。
姬桐雪一人在楚地行走多年。
其实也并非她一人。
这么些年,她安顿好了焦夫人,甩掉了赵阿宝,可那个司铖却一路跟随。
和她一起跨越了无数的山河。
“枣红马早就没有了,十七王姬也死在了熊熊的大火中,你是自由身”她的声音沙哑,若非必须得说话,她轻易是不会开口的。
“就算没有枣红马,还可以有黑马、白马、棕马我呆在你身边也并不是因为你是王姬,所以你是不是王姬,都跟我没有关系”
姬桐雪没有见过他这么倔强的人,赶又赶不走,那就随他吧
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过了几年,一只飞倦的鸟儿,终于飞回了母亲的身边。
昔日的十七王姬,自离开王宫起,就有了成熟女子的模样。
可说来也怪,她离开时是什么样,归来时还是什么样。
正因为她日夜不变的容貌,她分不清时间,一眼看见焦夫人那满头白发的时候,她怔怔地站在那里。
“十七,你今年将满三十岁了”焦夫人一脸慈祥地端详着女儿,“可我瞧着你,仍然像十八岁的模样”
姬桐雪趴在她的膝盖上,“女儿在母亲的面前总是最美的。”
这个寒冬,格外的冷。
一场鹅毛大雪之后,焦夫人不幸染上了风寒,高烧数日不退。
姬桐雪散尽家财,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焦夫人如同一盏燃尽了油的灯。
焦夫人过世那晚,拉着姬桐雪说了好些话。
说她年幼进宫,误得恩宠,母凭女贵。
说她一生顺遂,并无遗憾。
还说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姬桐雪,慧极必伤,她一个愚笨的女人,怎么就生出了姬桐雪如此聪慧的姑娘。人都道聪明了好,实际上如她这般傻人有傻福,才是真的好。
“母亲,你不要再说了,世人都道焦夫人愚笨,可那些俗人哪知,你是有大智慧的女人。”
焦夫人似乎是庆幸能得知己,咧开了嘴,笑得如同天真可爱的孩子。她似乎是还想交代什么,一口气没有上来,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父王的三夫人,林夫人死于韩夫人的刀下,韩夫人死于亲生儿子放的那场大火,唯独她的母亲,活得像个普通人,也像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
是人都得死
焦夫人下葬的那天,姬桐雪忍不住想,做人真的好难,做一个怪物会不会好一点,断情绝爱。
她在自己怦怦跳动的心脏前,一把捏住了什么,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拔啊拔啊,一口甜腥的血气上涌,她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真的如同拔出了什么东西,心脏一阵轻松的同时,一股酸涩涌上了眼眶。
姬桐雪原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在大王兄的长子天河死时就流干了,却未曾想,干了的河床仍旧有洪水泛滥的那么一天。
她的眼泪流起来没完没了,赵阿宝吓坏了,跪在地上大呼“王姬,我的十七王姬,收收眼泪吧,再哭下去,你还有没有命啊”
一天一夜之后,再也没有眼泪可流的姬桐雪立在寒风萧瑟的院子里,惆怅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再也不能看见近处的事物,但她透过天空密布的黑云,清晰地看见了被遮挡住的太阳。
日复一日,赵阿宝也老了,可姬桐雪的相貌居然还没有改变。
她又要上路了,再不走的话,附近的村民会把她当作怪物给沉塘。
赵阿宝微微颤颤地拄着拐杖,送他们出门,站在村口遥遥地挥手“王姬啊,走吧,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姬桐雪回头,看着赵阿宝擦拭眼泪,她沉闷地叹息了一声,回转了头,向着前方。
也不知走出去多远,姬桐雪问牵马的司铖“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会老呢”
可还真的有,她是,就连眼前的司铖也是。
司铖一语不发。
姬桐雪又说“你说我们会不会早就死了那我是哪天死的呢我父王死那天还是天河死那天或者是离开王宫那天”
再说起自己前半生的过往,姬桐雪心如止水,但她的问题实在是太多,深深地看了眼司铖的后脑勺,又道“你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司铖慢悠悠地说“我,应当是你父王死那天”
姬桐雪一拍脑门想起来了,那天韩夫人派人拿她,他浑身是血地挡在她的身前。
她不再发问了,眼神幽幽地看向远方。
司铖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后头的声音,又道“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不曾。我只是想为何你我都死了,又像这般活着难不成你我二人还要与天同寿”
“谁知道呢”
姬桐雪和司铖又走了许多地方,每一处都不能久待,每一处都得有新的身份。
有时,他们假作夫妻。
有时,他们扮作兄妹。
大周的天下越来越乱,战乱四起,诸侯国吞并,拆分,再吞并,所谓的天子号令早就是一纸空文。
她的王兄驾崩在风和日丽的三月,他一共在位了59年,在他执政的第57年,诸侯国开始公然造反。
而在他死之后,大周彻底成了历史洪流中的过往云烟。
得到大周灭亡的消息时,姬桐雪和司铖不知在蜀道的高山上修炼了几年。
彼时她早就可以辟谷,可偶尔也会下山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她举着一盏冰茶,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回山的路途崎岖,可对姬桐雪和司铖来说,犹如平地。
姬桐雪的脑中混乱,过往的云烟快速地从脑后中飞过,晴天忽然响起了一道又一道凌冽的霹雳,道道都打在她的头顶。
天雷一共劈下了七七四十九道,姬桐雪头顶冒烟儿,就这样莫名地飞升了。
天雷劈醒了她的意识,瞥一眼身旁的司铖,先前的过往浮上心头。
“司铖”
“我看过了,桐雪,我们被天帝困在这虚空中了,要想破此虚空,我一人不成。这才用了回溯的法子,强行让你觉醒。”
重新飞升一次,确实比不知要轮转几世要靠谱太多。
桐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司铖又道“我知道你想问悠悠的事情,这一时半刻,我也同你解释不清,咱们需得先从虚空出去,找到悠悠再说。那孩子天生不具神识,所有的灵力皆是我渡之。”
“不具神识,岂不是个傻子”桐雪回忆了片刻,那悠悠聪慧至极,一点都不像个小傻子。
“她的情况特殊,我也说不大好”司铖如实道“你知道的,这么些年,若比武力,我乃神兽转世,天生具备。可若比学识以及其他的,我懒得废那个脑子。”
“怪我”桐雪的脸色晦暗,“我若不在你身边,你就肯动脑子了。”
这二人之所以能在九重天里横着走,端的是一人能打,另一人一肚子的弯弯绕绕闷坏闷坏。
可天帝坏就坏在,封了桐雪的神识,只留了她以往十分之一的智慧,若非如此,她岂会周周转转死活都归不了位
“这虚空”桐雪看向了四周,当真如记忆里飞升时一般。
“我强行改的。”
“你能改,却不能破”
“对,我试过了,能改,不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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