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初仰着头,她站在萧确的面前,个头只及他的肩膀。他也正低头看向她,略微瘦削的面容倒映在她黑亮的眼瞳之中。
手里的竹简握紧了,灵初不太自然地偏过头去,在他开口之前胡乱地找着话题:“我看你这里的好东西还挺多的,我以前在宫里都没有见过……”
萧确盯视着灵初的侧脸,看她神色僵硬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微微垂下眼睫,雪白的面颊刷过一层淡淡的瓷粉色,胭脂一般动人。
听到她的话,心里又泛起一种微妙的感觉。
从一开始他跟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三年的时间到底太短,他再怎么拼命去学,所能接受的教育也跟这些尊贵的皇室抑或世家的子女相距甚远。
他可以在乱世之中仅凭自己的本事活下来,也可以在刀口舔血的兵营里凭借战功步步高升,甚至在接过萧氏的权柄之后游刃有余地平衡各方势力,维持萧家在关陇的霸主地位。
可无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都是那个在社会最底层挣扎十数年,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滚爬出来的,一身煞气的裴劭。即便换了身份,他骨子里也不是萧家的郎君。
若要说般配,该由一个真正长在世家的公子来配她。那样的人自幼受到的是跟她一样的教育,风度翩翩,举止优雅,文采过人,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共同的话题可以畅聊,站在一处就是一对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然而命运这样奇妙,偏偏又将她送到了他面前,恰好他也要得起她。
萧确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落在她小巧的耳珠上,声音低沉地道:“上次说的事,公主想好了吗?”
灵初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他开口,说的话还有些让她摸不着头脑,不禁抬眼看向他,疑惑地道:“何事?”
萧确轻轻挑眉:“自然是嫁给我。”
灵初脑子里轰的一下,没想到他找自己过来是为了说这个,早知道她就找个借口溜了。
她神色慌乱地垂下眼睫,还是能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带着一种迫人的意味。
萧确步步靠近,似乎没打算给她找借口的时间。灵初被他逼得往后退去,才走了两步,咚的一下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退无可退。
这样的全然处于下风的情形,对方又是突然袭击,灵初的脑子里乱乱的,一时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朱唇翕动,明明慌乱至极却还要强作镇定,只是磕磕巴巴的语句明显地泄露了她的心绪:“你……你让我考虑一下。”
“我以为已经给过你时间了。”萧确面上仍旧挂着浅淡的笑,目光无所顾忌地打量她,“二十一天,公主。”
从那天晚上两人摊牌开始,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天。
原来他从来没打算放过她。
灵初心里害怕极了,被他逼得后背紧靠在书架上,身子僵硬着,握着书简的手骨节发白,指尖微微泛凉。
她轻轻吸一口气,长睫微颤,再次抬眼看向他:“你上次也没说啊,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一提……所以没有当真。”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公主,”萧确目光幽沉地与她对视,“我说的话你还是当真比较好。”
他那么霸道,灵初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驳斥他,更何况眼下她也没有底气,只好放软了语气道:“太突然了,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萧确嗤笑一声,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落在灵初纤瘦的肩上。没有了幂篱的遮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公主右边的锁骨处点着花钿,是一朵梅花的模样。
他抬手按住了灵初的肩膀,微微粗砺的指腹在那朵花钿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能感到女孩的身子立即僵硬了,凑近到她耳边,提醒道:“你可以吊着我,但是最好掌握分寸,不要超过我的耐心限度。”
灵初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谁吊着他了,不讲理!
……
灵初从不惑居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堂妹薛盛乐正好也外出归来,不知道从哪儿给她弄来了几盆珍贵的时令花卉,叫人摆在她院子里的花圃中,拉着她一起去看。
灵初没事的时候经常侍弄些花草,薛盛乐知道她这个爱好,外出时正好碰见一个花农,特意从他那里买来送给灵初的。
春信渐浓,薛盛乐送来的那几盆花正在开放,姹紫嫣红,芬芳袭人。灵初喜欢得不得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一会儿就忘了先前的烦忧。
将盆中的花卉移栽到花圃里,灵初起身净手,回到了屋子里。
薛盛乐正翻看着几案上的一大堆东西,见她进来,激动得眼睛熠熠发亮,向她招手:“阿姐你快来看,赵陵的真迹!我的天哪,还以为失传了,没想到居然真的还在世间,还让我给看见了!”
薛盛乐性情洒脱,不过到底是堂堂的县主,等闲不会失态成这样,看来真是激动坏了。灵初见她这样,心里好奇,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跟她一起看着案上的那幅画卷。
赵陵的丹青举世闻名,只是时代久远,数量又极其稀少,渐渐就失传了。灵初于书画一途造诣颇高,她认真看了一会儿,基本可以确定是真迹。
又翻了翻案上其余几样东西,都是今天在不惑居的时候灵初随口跟萧确提起过的。不过她只是随意谈论一下而已啊,毕竟宝贝儿放在自己眼前,没法不去关注,她没想打劫人家来着,没想到萧确会这么大方,直接都送给她了。
灵初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心情又紧张起来了,拿人手软,更何况是萧确的东西呢,那是好拿的吗?
不过要她送回去她也有点舍不得。
正好薛盛乐向她道:“阿姐,这幅画能不能借我几天,我拿去临摹学习一下。”
灵初咬咬牙,点头道:“拿去吧,喜欢的话就留着,不用还给我了。”
薛盛乐欢呼一声:“谢谢阿姐!”
……
接下来的几天萧确都没有再在灵初的眼前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在给她时间考虑。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灵初就有些坐立难安。
短时间内她也不太可能随便找个人嫁了,谢无忧那边又没有什么进展,她该怎么办呢?
春阳灿烂,灵初的心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
她随意地草地上坐下来,水粉色的裙摆花瓣一样在草坪上摊开。侍女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打扰她。
灵初双手抱膝,目光落在青草丛中一朵不起眼的紫色小花上,看花朵随风轻轻摇曳。正出神间,感到有个人走到自己的身边。
转头一看,却是薛廷。他一身素白的衣裳,也在草地上坐下。
“在想什么,半天都没动过。”薛廷在旁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保持着垂头抱膝的姿势,许久未动。
灵初原本还在迟疑,见他开口,忽然就想问问他。于是侧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直视着他平静温和的眼睛。
“阿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个人想要娶我,可是我不想嫁,你会逼我嫁给他吗?”
日头暖洋洋的,风里有一股桃花的清甜,分不清是从远处飘来的还是少女身上的香味儿。
薛廷道:“我为什么要逼你嫁给他?”见她不答,他又问,“是因为那个人对我有用,或者说权势大到我也无法撼动?”
这几乎就是在说萧确了,灵初的心里有些慌乱,怕他直接说出来,连忙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薛廷没有追根究底,只是看着她道:“你不想做的事我自然不会逼你,若是有人这样做,你也不需要害怕。你是我的妹妹,我会保护你,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灵初最开始没有告诉他,也是因为害怕他像她父亲一样,在皇位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现在薛廷明确表态,灵初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
她唇角微弯,双目晶莹地看着薛廷:“真的吗?阿兄你要说话算数。”
薛廷也笑,抬眼时望见不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冷淡和仇视。
他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伸手摸了摸灵初的头:“当然。”
等他走后,灵初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走到几步之外的一架秋千上坐下来。
她攀着绳子,在秋千上慢慢晃悠着。春风吹过她粉色的衣裙和身上的飘带,吹得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心里满是轻松和惬意。
有薛廷在,她就不用那么担心了,横竖他现在还是大魏的皇帝,自己的婚事他是有权利做主的。除非萧确要跟他撕破脸,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娶到她。
正想着,一道人影从侧旁走来,将阳光遮挡住,影子投照在灵初的身上。
灵初转头,见萧确停在自己的身边。他伸手抓住正在轻轻摇晃着的秋千绳索,秋千立刻停止了晃动。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淡,灵初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公主的心情似乎不错,要我陪你玩吗?”他说着,手上已经将秋千绳索高高得摇晃起来。
他故意用了力气,两三下就让秋千架子高高地腾飞起来,几乎要飞到半空中。
灵初从来没敢尝试过这样的高度,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紧张地握住秋千绳子,一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去。
她压抑住喉咙里想要发出的尖叫,屏着呼吸看着萧确站在原地,身姿笔挺,眉眼冷漠。
远处的侍女显然也发现了情况不对,正向这里走过来。灵初的身体绷紧了,等待秋千慢慢停下来。
就在此刻,萧确忽然抬手,手心里掷出一把飞刀,一下子把秋千的一边绳索割断了。
灵初的身体失去平衡,整个儿被甩了出去,忍不住惊叫出声。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身影腾空而起,从半空中将她接纳住。
灵初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对方的衣衫,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萧确将她放到地上,仍是居高而临下地俯视她,像是看着掌心的一只小兽,嘴角扯过一个冷淡的笑。
他的面容挡住了天空中的烈阳,这个角度令他那自眼角划下的疤痕更加明显。
灵初双腿发软,被他扶着胳膊才勉强站住,听见他凑到自己的耳边道:“怎么,害怕了?三年前我被你推下悬崖的时候,可比你现在怕得多。”
阴恻恻的目光看过来,灵初心里怕极了,眼睫一眨,泪珠就掉了下来。
她不想哭,尤其是不想在萧确的面前哭,因而眼泪刚一流下就命令自己停止。
萧确看着身子发软一脸委屈的小公主,抬手在她脸上轻拭一下,将手指放到唇边吸吮指上的泪水。
“晚上府里有个宴会,公主,请快些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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