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的指责及其凌厉, 在场的人听着都神色古怪看向尤鹏煊。
只见那个立在使节前的男人神色从容, 也不为自己分辨,远远朝新皇拱手请示道“北胡三公主在洛城布下探子, 意图与身为北胡二王子的兄长搅乱我朝纲,动我赵国根基, 还请陛下发落。”
膝盖疼得冷汗淋漓的三公主在此时突然扑跳起来, 撞到尤鹏煊身上, 带着被算计的滔天恨意去抢夺他腰间长剑。
可她一个女子, 哪里是武将出身的男人对手。
尤鹏煊被她撞了一下后快速抬手压住剑柄, 侧身躲过。
这一躲,三公主脚下一空,尖叫着直接从高高的台阶滚了下去。
她连本能的反应都没有了,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仰面看见的是蔚蓝晴空。
阳光明亮得直刺着她双眸, 她想起了北胡的天空,风沙过后, 便是这样如宝石一样明净。
身上的疼痛开始一阵阵传来, 让她在恍惚中想, 如果自己此时回了胡地,是否正躺在草地上看这片天空。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三公主突然放声大哭。
赵晋一直站在殿门前,听到哭声, 脸上神色冷漠至极, 把手往身后一背吩咐道“先给她看伤, 连阿兄, 此事大将军早与你有过商议,就交给你处理了。”
少年话落,人已经大步离开,至始至终也没有看尤鹏煊一眼。
不少大臣还处于莫名的状态。
好好的迎接新皇回朝,怎么还闹了那么一出。
连云接令,大臣们也不离开,都凑在一块准备看个水落石出。
而赵晋是一路往后宫去。
王皇后的车驾刚从另外一个方向进了宫,赵晋走来的时候正好见到她被宫人扶着下车。
近两个月未曾见过的女子,小腹已经隆起弧度,行走见动作缓慢带着些许笨拙,像极了她刚进宫时什么都不懂的傻样。
赵晋情不自禁加快脚步,王慕妍身边的人也发现了新皇的身影。
有宫人惊喜地告诉她。
王慕妍停顿了片刻,看见那朝自己走来的少年,很快却又抬高步子,直接迈过了门槛。
赵晋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笑意已经在眼中蔓延,下刻就在她直接走进宫门的举动中荡然无存。
她见到自己了,怎么没有停下相迎
心里就升起一股说不清楚的不满,似乎还带着委屈。
他脸色一沉,快步追了前去。
王慕妍已经走进大殿,直接进了卧室。
她在赵乐君离开洛城的时候,就借着送走宫妃的机会,把她也带离宫。
就是赵乐君不在朝堂会生什么变故。
此事做得极保密,连刘太尉也不知道。
在外头这些日子,她日日也提心吊胆,担忧赵乐君,担忧赵晋。如今回到皇宫,见到那个久违的少年,她心情反倒没有变好,甚至还涌起无名火。
她进到寝殿后,自己动手把外袍先脱了,头上本也没有戴累赘的发饰,将发带一抽,任乌黑的长发散落。
赵晋在一片跪下见礼的声音中来到寝殿,正好看见她坐在妆台前解发的动作。
铜镜里有她模糊的轮廓,他看不清表情,径直走到她身后,在她抓起梳子的时候一手按在她手背上。
“吾回来了。”
王慕妍手背被属于他的温度包裹着,动作一顿,随后才回过头,给他一个淡淡地笑“恭迎陛下回朝。”
她声音温柔,笑容依旧,可赵晋在她目光的注视下察觉到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微微闪神,探究地打量她。
她在此时已经从他手心中挣脱,回过头,执着玉梳一下一下梳理头发。
她身上穿着雪白的中衣,乌发如同浓墨一般,白的白,黑的黑,在此时碰撞出一种极浓烈的风情。
赵晋望着她的背景,在那分明的两色中抿抿唇,再去握住她梳头的手,沉声问“你在生气”
他不是傻子,已经感觉到了她对自己冷淡的原因。
平素的她,只要看见自己,眼中便是如同有星河在凝聚,总算散发着耀眼灼目的光。他常常因为想到自己往后的打算,而不太敢直视那样一双眼。
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这么一个无辜的女子,甚至到最后,不管她有没有诞下皇孙,她都可能会死在争斗中。
所以对她也有着愧疚。
如今他回来了,他知道自己能够给她一个安稳和尊荣。
但她却是在生气
连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赵晋抿抿唇,把玉梳从她手中夺走,啪一下摔妆台上。
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屋内,让气氛猛地就变得凝重。
王慕妍望着那被摔出一丝裂缝的玉梳,眉心也跳动了一下。
想起他的脾气。
赵晋在外人跟前从来都是温润贵雅,可她是见过他的冷酷,他处置宫人狠厉的样子,他生先帝气连面容都狰狞的样子。她都见过。
她手不自觉握成拳,在想他肯定要斥责自己吧。
毕竟她就是一个普通百姓,卖身成了奴,能当上皇后,全是因为他的一念。
如今他回来了,以后自然会再有人为他生儿育女。
所以,她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如今还敢给他脸色看她有些害怕,可害怕不是让她屈服的原因,她就是生气,她也该生气。
王慕妍用力的攥紧了拳头,身边的人却是矮了下去,她感觉到隆起的肚腹间贴上了暖意。
他在她身侧蹲下了,没有一丝帝王的仪态,一手探过来,手心贴着她肚子。
“四个月了”他感慨似地低语。
王慕妍突然眼眶发酸。
他又说道“他有闹你吗我见阿姐孕吐,一张脸都惨白惨白的,你呢,很辛苦吧。”
她抿紧唇,不说话,眼眶已经染着湿意,沾在长长的睫毛上,让她眼前都变得模糊。
“王慕妍,生气也可以说话的。”他声音变得严肃,“你要是生气,你要直接说出来,不然我怎么知道呢我以后可能没有像以前那样有功夫和空余时间,能够发现你生气,发现你又被人欺负,然后你再等到我给你撑腰。而且你现在是皇后了,我的妻子,你以后该辅助我,不能再躲我身后。连生气都不敢明说,你连个称职的皇后都当不了。”
“那你就废了我”
她唰地一下抬手,把他推开。
赵晋不措,竟然是被她推得坐到了地上,脸上一阵错愕。
乖乖,他养的小可怜居然还动手了
把人推开后的王慕妍也是一愣,不知道是急的还是被他那些话气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落,一双大眼瞪着他索性破罐破摔骂道“称职不称职又如何,我还不想当这皇后呢是谁逼得我没有选择的你不就是看我好欺负,任你拿捏罢了,你最混蛋了”
赵晋坐在地上,没有起身,听着她骂自己,居然还听乐了。
她一点也不傻,这不是还知道自己算计她,是因为她好欺负。
赵晋扑哧就笑了,笑得肩头都一耸一耸的。
已经做好迎接他怒意的王慕妍反倒又再一愣,看着眼前发笑的少年,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赵晋笑够了才从地上挪了挪,直接坐在她脚边,再伸手去摸她肚子。
“你娘亲也会骂人了,不是以前那个小白兔了。”
王慕妍哪里听不出来这是在打趣自己,一张脸涨得通红,胆子也越发大了,要拂开他的手。
他大喊一声“别动”
吓她一激灵,还没有干的眼泪再度吧嗒吧嗒往下落。
赵晋惊喜地抬头“他、他刚才动了”
谁动了
王慕妍还在自己的情绪中没反应过来,见到他居然连脸都贴了上来,双手揽着她的腰,让她浑身僵硬着不敢动。
可惜赵晋许久也没有再感受到刚才那样击在掌心的动作。
等他抬头的时候,发现王慕妍眼泪还没有干呢。
抓着袖子,嫌弃地在她脸上抹一把,哼笑着说“可以,很厉害,有点皇后的威严了。你可以继续恃宠而骄,生气了就骂出来,想欺负谁都行。”
王慕妍被他袖口上的刺绣扎得脸上痒痒的,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
赵晋就顺势把她一拽,从椅子里给拽到怀里,低头道“我阿姐到现在也不怎么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可怜过,现在连你也不理我的话,我就真是孤家寡人了。你们都觉得我那是错的,可我不与他同归于尽,我也难于迈过自己弑父的那一关。天地不容啊,我就怕有报应,怕老天一时也走神,把报应落到与我相关的其他人身上。所以还是我一人承担了吧。”
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心底这些话。
他当时怕吗
现在回想,应该是有怕的,只不过仇恨多于害怕。
“不,陛下不是你杀的连大人已经给长公主说明白了,陛下是他推进火海的,而且即便你不动手,再晚上一个月,陛下也会药石无医。连大人说他与你争吵后,在陛下吃食和汤药里都做了手脚,但你还是先动手了。”
王慕妍吸了吸鼻子,嗡嗡地说着。
赵晋一愣。
连云从火场离开后,就和他一直在一起,可从来没有说下药一事。
连云的脸,为了救他也受了伤。
是怕他更愧疚,所以才没有说
赵晋又低低笑出声,转头就在她还沾着泪痕的脸上亲了一口“谢谢你告诉我。”
王慕妍连耳根都红了,身子软了半边,再没有方才那样气势汹汹的立场,也想不起来生气了。
赵晋陪着王慕妍小歇了片刻,从熟睡的女子身边慢慢坐起来,下榻更衣准备去议政殿。
离开前,他又回到榻前看了几眼她香甜的睡颜。
他视线扫过她的眉眼,自己也有点想不明白了。
明明只能算清秀的女子,他是怎么在她进宫后就注意到了呢
是因为一开始的她傻得让人不忍心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更加清楚自己骨子里的残忍。
明明是喜爱她,还是把她拉到危险中他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想到自己的固执,那时他想既然要骨血,也只能是她了。
固执又冷酷的,不管她意愿,想要留下一个唯一能够相关连的孩子。这样的人,谁都会觉得害怕吧,连他阿姐都觉得他长歪了。
赵晋看着睡梦中的女子微微一笑“就是因为你够傻,才不会真的害怕我吧”
连云在议政殿里早等候多时,留在殿上的还有刘太尉和尤鹏煊。
赵晋缓缓走上台阶,在高位坐下,俯视他们。
“北胡公主如何了”
昔日那个温润的太子,如今一身玄袍,面容依旧年轻,神色却变得威严又冷酷,与先前判若两人。
刘太尉看了这样的赵晋一样,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心一跳,连忙收回视线。
连云早就习惯了说变脸翻书一样的赵晋。
两人有所合作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少年无害外表下藏着什么秘密。
他回道“禀陛下,北胡公主因为滚落,腹中胎儿不保。即便没有滚落,这胎也不稳,先帝早就不适合再让后妃孕育,这也是后妃多年几乎不再见人生育的原因。”
先帝的身体一直是他照料的,他比谁都清楚。
先帝早在恒王出生后,就出现了毛病,当时是有医案在录,他曾经查过。
但是先帝为何在恒王出生后,子嗣艰难的原因,他就没有过深追查。
可能是陈后,又或者是元后。
不然一直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帝王,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病根。
赵晋闻言脸上仍旧神色冷淡,对这事情一点也不过多关心,而是说道“既然证据齐全,把人押送回北胡,朕亲自给北单于去信一封。至于那偷袭上郡的二王子,太尉传信到上郡军营,活捉了,不许交回给北胡”
太尉心中一凛,连声应是,有些忧虑地说“不知道如今上郡情况如何,到现在也没有传回消息。”
赵晋冷笑道“朕的外祖在马背上时,那二王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哭奶吃,想突袭哪里有那么容易,何况早已经得知情况,送了消息过去。”
新皇骂人也厉害得很,刘太尉低头摸了摸鼻子,和骂废国丈老匹夫的长公主果然是姐弟啊。
哦,还有个更厉害的楚弈。
尤鹏煊在听到上郡早知道偷袭的消息时,一颗心重重跳了一下。
原来新皇是在更早就知道三公主和二王子有异样
他以为是在自己那晚找了连云后,新皇才发现事情。
这么一推算,是新皇和连云早早便已经在防备一切
尤鹏煊背后就冒出了冷汗,霎时都把中衣给渗湿了。
“大将军”尤鹏煊头顶就传来新皇的声音,让他当即站了起来,“臣在。”
“大将军有功,朕一定论功行赏。”
“臣有奏启禀陛下。”尤鹏煊走到中央,跪了下去,身上摸出一本折子扬声道,“臣已年迈,不适合统领众军,故而臣斗胆,还请陛下允许臣解甲归田”
三公主说的没错。
三公主利用他,他何尝不是利用她
他想利用她,让自己在朝中重新博得帝王宠信,再等高位。
可是妻子的一番话,又提醒了他。
他还有妻儿,自古拥兵自重的权臣下场有几个是善终的,甚至是累及妻儿。
如今再看新皇虽还未及冠,可并非先帝那般昏庸,又带着和先帝同出一辙冷酷。
这样的帝王,不是他可以左右的。
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彻底放下权柄,让帝王信任,这样他的子孙后代可能还有更好的出路
如今他的家底,也够后人无忧,他何必去冒折损亲族的风险。
赵晋盯着他手中的奏本,玩味一笑,沉默良久后,到底是让内侍去接过呈上来。不过并没有说明是应了,还是没应。
直到赵晋登基大典的日子只要一日时,尤鹏煊也还没有能得到一个回复,只好每日准时来上朝。
就在这日,赵乐君也终于赶回洛城。
虽然已经就在路上得知一切妥当了,上郡也早早送去了消息,但她还是连歇息也顾不上,见到弟弟和连云,问得清楚明白才算是放下心中那块大石头。
很快,她也发现不对,看向连云,神色不明地说道“既然连云你当时已经送了信到上郡,而当晚大将军也找你坦白了三公主的行为,为何你在给我送信的时候只提了上郡可能危及”
连云正准备喝口茶润润嗓子,听到她突然发难质问,动作一僵。
赵乐君眯起了双眼,笑了一声“你是故意让我误会,好从蜀地回来”
不想让她在魏冲那里待得过久。
连云点点头“毕竟你一个女子,去了蜀地,陛下回来,却不见你归来,于你名声不好。”
楚弈闻言,首回看连云顺眼了,一拍大腿道“可不就是这个理”
居然帮腔了。
赵乐君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让他当即闭上嘴。
不过她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连云做法出于他的立场来说,是对的。
她缓缓了情绪,看向弟弟“魏冲把蜀地的虎符还了,我那日答应了他,会把禾氏的事情昭告天下,这道旨意,你来拟。这是其一,其二是魏冲应该得到他们禾氏先前就该得的荣誉,我想给他异姓王的爵位,阿晋以为呢”
赵晋也想过这些,觉得合情合理“阿姐考虑得对,除了异姓王,我也还有自己的另外一个考虑”
赵乐君就看过去,静等下文,不想看到他神秘一笑“这个阿姐明日就知道了。”
说完魏冲,赵乐君看了连云一眼,又道“没有你连阿兄,也没有你今日高坐龙椅,所以,你别忘记了你阿兄的那一份。”
赵晋依旧是点头,不过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了,目光落在楚弈身上。
楚弈成为了大司马,但理应还该封赏爵位。
阿姐怎么唯独没有提他姐夫,是因为觉得该避嫌
他阿姐不是这样的性子才对,姐夫什么能耐,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楚弈察觉到皇帝小舅子看自己,抬头就对上他的视线,读懂了他眼里的疑惑,连忙摇头。
是示意他不要过问。
赵晋只好当做自己没有任何想法,留下赵乐君在宫中先住下,又差人准备膳食给阿姐接风洗尘。
姐弟俩相处从来不拘束规矩礼仪,直接让人把膳食传到皇后宫里去。
楚弈见到王皇后出来相迎,还朝赵晋甜甜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赵晋似乎把王皇后哄好了。
在回来的路上,赵乐君还跟自己担忧的说,不知道小两口会不会闹不愉快。
但是她又是帮理不帮亲的人,所以没有告诉赵晋皇后生气的原因,就是想让赵晋自己知道错误。
结果,这才几日,两人就甜甜蜜蜜了
楚弈目光沉沉,心里掀起狂风巨浪。
连赵晋这屁孩子都哄好媳妇了,只有他还在被一个小本子折磨着
而且在回来的路上,他才偷偷加了两道横杠杠就被发现了,赵乐君到现在也对他爱理不理,让他在刚才赵晋想要给论功行赏的时候都不敢冒头。
赵乐君自然也看到弟妹又恢复到以前那种一见弟弟就两眼冒星星的状态,当然也猜到两人和好如初了。
她倒没有楚弈内心那么多的丰富想法和酸,只替两人高兴。
在用过饭后,楚弈找了个时机,把赵晋拉到一边“你怎么把皇后给哄高兴了”
赵晋当即就明白了,敢情他姐夫哄了他阿姐那么久,还没把人哄好啊。
这人是有多笨,上回还巴巴给自己上课呢。
赵晋内心鄙夷着这个里外皆糙的汉子,把当日和皇后说了什么,都告诉他,左右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女人不就宠着就好。
楚弈听完后,若有所思点点头。
晚上赵乐君也还留在宫里,他母亲也还在宫中,自然是陪着留下,准备明日登基大典后把母亲领走。
至于今晚,他也有重要的事。
两人在沐浴过后就早早歇下,楚弈厚着脸皮去抱她,赵乐君一路奔波,累到懒得推开他。
他一只手就贴到了她肚腹上,他常常也有这样的动作,她也懒得理会。
在寂静中,突然他大喊了一声“君君,他动了”
赵乐君被吓得一激灵,险些抬脚就踹过去,等回过神后,还是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孩子哪里会那么早动”才将将三个月
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为了哄她高兴,还要拿孩子来打亲情牌么
坐在地上的楚弈茫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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