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良组总部遇袭, 土御门伊月这里却依然岁月静好。
他们住进鹤妖们搭建的树屋,树屋建在很高的枝干上, 每日清晨都仿佛在云海之间醒来。那枚木心自从到了鹤妖的族地就一直温温的发出光芒, 揣在怀里很暖。土御门伊月把木心给鹤妖们看了, 鹤族长者见木心完好无损,心中十分安慰,做主将木心给了奴良组。
龙槐已死, 木心不过是个念想, 如果能够让前代奴良组的总大将恢复健康,想必龙槐有灵也会觉得安慰。
这便算是结缘。
阴阳师很重视结缘这件事情, 既然使用了龙槐的木心, 那么就必定要去龙槐所在的那座山上道谢。于是土御门伊月和奴良鲤伴一大早就起来, 小纸人为自家阴阳师捧来暖和的衣服, 是赏樱之旅时出的那套皮肤金月暗羽, 有围巾又厚实,是非常理想的选择。
他没有戴帽子,推门出去, 树屋淹没在一片雪雾之中。半妖正在跟两只鹤妖说着话,突然心有所感, 他抬头向土御门伊月的方向看来——
披着黑红狩衣的阴阳师站在高枝上,呼吸间带着白雾,围巾是很雅正的暗红色, 缀着星星点点的闪亮碎金。阴阳师蹲下身, 有点笨拙的踏在鹤族专门为客人准备的阶梯上, 慢吞吞一点点的挪下去。
真可爱。奴良鲤伴就笑了,他对鹤妖告了别,在土御门伊月落到地上之前伸手把他抱下来。终于脚踏实地的阴阳师松了一口气,远野天寒,到处结冰,行动起来得小心,也不是他乐意一点点挪动的。
“山路更难走,不如……”奴良鲤伴本想提议让土御门伊月乘坐白藏主上去,结果土御门伊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态度问题,他拿了龙槐木心,感谢的时候心不诚,他自己都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我能走上去,可能会慢一点。”
奴良鲤伴也就没有阻拦,他牵着土御门伊月的手免得打滑摔倒,远野的地图早就记在他心底,也就不需要什么带路人。他们从鹤妖的族地走出去,慢慢行在深山里,大片大片剔透的冰凌花在枝头挂着,随风发出清脆的声音。
“远野没有别的季节,只有春和冬。”奴良鲤伴拨开前路的灌丛,让土御门伊月先过去,一边说道:
“所以一到那个日子,远野的植物和动物就会拼劲全力的开始生长,一夜之间整个区域都会被绿叶和花鸟淹没,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可是龙槐不同,龙槐一年四季都有绿叶。”
槐树本来不是常青的树种,可是龙槐是妖,于是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仍旧绿意欣然。他立在鹤族的峰顶,听一年四季在他枝干上碰撞发出的回声,鹤的翼掠过他沧桑的眼睫,他甚至记得每一只还活着或已经死去的鹤。
他像是鹤族最德高望重的长者,静静注视着世事聚散,千年,乃至下一个千年。
但是……
缘到深处便是劫。
“鹤族喜欢在这里举行那些小鹤的成年礼,他们围着龙槐,鹤族的女孩们会起舞,那场景十分美丽。”
鹤族少女们将白羽装饰在发间,长达数日在龙槐四周欢闹。成年礼十年一度,那是龙槐最快乐的日子,他被鹤的羽翼所拥抱,少男少女们低低向他倾诉心底的小秘密,龙槐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只是注视着,注视着,看着所有人,却仿佛没有看任何人一样。
因他本是龙槐,是一动不动的树,哪里都去不得,谁人都无法拥抱,他只是……
看着而已。
土御门伊月看到了。
群山之巅,龙槐枝干遒劲嶙峋,虽死不朽。他极力向上伸展,拥抱流云,拥抱苍穹,拥抱远野的晴与雪。土御门伊月看着龙槐本体的姿势,那些枝干的姿态略有扭曲,像是……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龙槐的枝干会隐约的抱住月亮。”奴良鲤伴似乎是很认真的在模仿一样,把土御门伊月抱起来举了个高高。
“像这样。”
土御门伊月忍俊不禁,不过转瞬,他的心情又略微沉重起来。不同于奴良鲤伴可以抱住实体,龙槐那样努力的伸出枝干,也不过能形成一些视觉上的错觉,那些枝干围绕之中,其实空空如也。
“龙槐原本不长这样子的。”奴良鲤伴的声音很轻,“活得久的鹤曾经告诉我,他是从月姬的成年礼开始,逐渐将自己扭曲成了这般模样。”
鹤族公主的成年礼,群妖狂欢。他们竭尽全力的布置了美妙的场景,使周围的树木上都挂上银纱。银纱亮晶晶倒映着星河与月光,可这些都及不上被鹤族少女簇拥而来的那位公主。月姬,月姬,月之爱女,她简直像从月亮上坠入人世般美丽,她是落在地上的明月。
起舞的鹤们飞起来,翅声响彻群山。而一扇一扇羽翼在龙槐面前挥开,他像以往一样记忆着每只小鹤的面容,错落的黑白羽突然一齐四散,众星捧月般起飞的,是鹤族的明月、鹤族的公主。
公主对龙槐明媚的微笑,她落下来,黑白羽交错如琴键,向龙槐轻盈下拜。
天地之间于是只剩了这轮明月。
是缘,是劫,是求不得放不下后的意难平。
龙槐重新开始生长,他将自己倾斜成合适的角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像是拥抱着明月一样。他拔下自己的叶子,将它们散在原野的风中,去追逐公主的长发和翅翼。寒潭照见公主的影,他便觉得寒潭美丽;鸟雀鸣唱了公主的名字,他便觉得雀鸟乃是天地间第一等可爱。
不不,第一等可爱是他的公主,总爱坐在他枝上眺望远方的云海。
【龙槐,哪里有什么呀?】
公主笑问道。
龙槐说不出口,只能寻了很多鹤曾对他说过的话,来告知公主。
他说山之外有春,有花,有人,还有如他一般的槐树,天一寒就会落叶子。
【那,也有星星吗?】
公主仰望头顶的星空问道,小腿轻轻晃着。
【星星是什么地方都会有的。】
龙槐答道。
公主就笑了。
【真好。】她说,【我喜欢星星。】
公主喜欢星星,所以公主最后跟星星一起走了,他孤独的站在山顶,夜幕下落了雪的琉璃世界之中,他冷得瑟瑟发抖。
这么的冷,公主会冷吗?
这是有两只鹤在他近旁说着话,笑语晏晏的。
【每隔几代,就会有鹤去到外面,一直未曾变过啊。】
【是啊,简直像某种命运。】
命运……
他怅惘的望着月亮,原来是命运夺走了他的小公主。
恶妖去来肆虐,鹤族关闭族门与世隔绝,他很久没有收到外界的消息。他焦急,可他不能说又不能动,只能夜夜站在山顶,枝干伸展,试着将他的月亮抱紧一点。
紧一点,小公主不会冷。
紧一点,小公主会安全。
他厌憎命运,所以在一只萤找来时,他给了长生的方法。他觉得萤宛如昔日的他自己,也是那样炽烈的爱着,爱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看自己的人。
然后他得知了小公主的死讯。
鹤族在龙槐之下为公主举行了葬礼。
月亮般的公主闭目躺着,羽翼柔软的铺在两侧,好像下一秒就会扇动起来,跳起令四周山野泠泠作响的舞。然后天女也起舞了,在嵯峨野上,面前就是痛苦悲鸣着的恶妖去来,而天女袖中,萤之剑熠熠夺目。
他心中大恸,原来到头来,谁都没有逃过命运。
明月于他,永远是一场触之不及的美梦,他怀抱冰冷的幻觉,以此慰藉的余生终于也难以维系。
怎么会这么的冷呢……
小公主冷不冷?冰湖那么冷啊。
鹤族的龙槐一夜间枯萎,散落的叶子化为小小的月雀,月雀飞翔鸣叫,谁也追不上。它们是一场镜花水月后的残片,是月光泠泠的残响,是求不得与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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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东西怎么跟来了?”奴良鲤伴随手抓了一只月雀,小蓝鸟在他掌心里伸着小脑袋,愤怒的啾啾叫。
说好的追不上呢?!!!
土御门伊月肩上头上落了好几只小蓝鸟,伸出手指拨一拨其中一只的尖喙,笑道:
“这有什么?叶落归根,它们是龙槐的叶子,回来看望也是正常的。”
奴良鲤伴又逮了一只,小蓝鸟们一脸生无可恋。
“这个方法好,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变成生灵。伊月的话我想想……头发怎么样?头发变成小白鸟,应该有这样的阴阳术吧?”奴良鲤伴兴致勃勃的提议道,结果土御门伊月一脸冷漠。
呵,头发,阴阳师哪里有头发。
“我现在就给你变一个试试?你的头发可以全部变成小黑鸟。”
奴良鲤伴:“……我说笑的。”
他们谈话之间,已经接近了龙槐。土御门伊月感谢过龙槐的木心,将手贴在已经枯死的树身上,突然睫毛微动,有些讶异的松开手。
“这……”
奴良鲤伴一直关注着他,顿时问道:“怎么?”
土御门伊月摇摇头,正打算再感知一下,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呀!”
土御门伊月回头,看到一个鹤族的小姑娘站在那里,披着华美的羽衣,翅翼不太方便的捧着一小盆水。应该是从山那边打来的灵泉,对植物和动物都很有好处。
小姑娘戒备的看了他们几眼,族中已经整顿过,出现在这里的不太可能是敌人,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提着水壶给龙槐浇水。
“这棵树……”奴良鲤伴刚一开口,就被土御门伊月制止了。土御门伊月向他微微摇头,眼里带了一点笑意。
“已经感谢过了,我们这就走吧。”
奴良鲤伴没有异议,就算暂时不明白,稍后伊月肯定会对他解释的。所以他只是任由土御门伊月牵着自己往山下走,他们走出一段,还能听到小姑娘对龙槐碎碎念的声音。
“你要好好的长呀。”鹤族的小姑娘苦口婆心,“成年礼的时候,我要在你面前跳舞,你可不许光秃秃的。”
土御门伊月的脚步停下,他拉了拉奴良鲤伴的袖子,在他们的方向上还能看到龙槐的一点枝丫,他就点了点那个方向。
奴良鲤伴看过去——
好多小蓝鸟落满了龙槐的枝头,好像龙槐多了许多蓝盈盈的新叶子。而在蓝色小鸟挤挤挨挨中、苍白的群山映衬下,龙槐枝头那一点新绿尤其鲜明可爱。嫩绿的新芽伸向远山,突然微微一晃,是那个鹤族的小姑娘坐在了树枝上,累得小小喘气。
“龙槐龙槐,那里有什么呀?”
她望着山之外。
“那里有龙槐吗?”
“没有的话,我就不走啦。”
风停树静,天地皆白,只有一只小鹤和一树小蓝鸟,啾啾咕咕晃荡在远野漫长的冬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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