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梦境·刀剑江山(九)

    光哥果然用了手段, 幸好他察觉到源氏人数有些不对, 及时跟茨木童子分了两路行事,至于这身装扮……只是因为需要, 他个人没有这方面的爱好。

    对比茨木童子随意就能变成鬼女去骗人, 说到底, 他还是受着人类的教育长大,某些观念相对固定的。

    他与茨木童子约定的地方是罗城门另一侧,这里的战场惨烈无比。他抱着怀里盛着鬼王头颅的匣子,抿抿唇走过去, 茨木童子正坐在原地,妖力蒸腾,似乎在恢复伤势。他连忙走过去, 先止血, 然后四处寻找失去的手臂。

    如果找到, 说不定可以接回去, 妖鬼的恢复力向来是很强的。

    “不必找寻了。”茨木童子缓缓抬眼, 断臂的鲜血已经止住, 染血的袖子空荡荡垂下来。

    “源赖光那个名为鬼切的式神……不, 他不是式神,他理应是鬼, 且身上有着大江山的气息。那截断臂似乎放过我而侵蚀了他, 他现在不知往何处去了。”

    鬼身上带有某种地域性, 大江山诞生的鬼身上, 往往弥漫着躁动如烈火的气息。少年似乎觉得这一串形容性的词语与沉默内敛的鬼切有些不相符, 他想过鬼切可能是妖刀一类被制作出来的式神,却没想到他居然曾经是鬼。

    光哥倒真是胆子极大,应该是顺便封印了鬼切的记忆,将其封入刀中作为付丧神使用。那些禁术中零星涉及过这方面的法术,却不全面,应该是光哥怕他接触之后会看出点什么,故而从未拿给他看。

    他不觉得这样的隐瞒有什么不对,也并没有因为抢回头颅而欣喜。他只是想,现在的鬼切究竟会想些什么。

    鬼切在源氏、在光哥身边待的时间比他还长久,且一心视光哥为高洁强大的主人,少年常常能在他眼中看到那份纯然的仰慕。光哥严厉、高傲、不择手段,可就是这样的人,教鬼切如何纵横在战场之上,教鬼切人与鬼的对立,鬼切因此在气度上有几分像光哥。

    但也只是有一点相似罢了,鬼切本质上还是一个内敛而温柔的人。

    所以会在此处,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分道扬镳。

    少年垂着眼,在茨木童子调整状态的时候,为死于此处的人和鬼念了一段往生经。等他的经文念完,茨木童子站起身向他伸出手,先是把那个盒子落到了他的盒子上,然后抱他起来。

    鬼将再次开始奔行,漫天风雪里,源氏的旌旗在后方隐约浮现。少年轻轻拍了下茨木童子的肩膀,给他示意一个方向。

    “给我点时间。”他说道,“你只管向前跑,我会打开地狱之门,我们到冥河之畔去。”

    他们夺走了鬼王的头颅,源氏不可能善罢甘休,与其在群山之中躲猫猫,不如直接到能拦住源氏的地方去。冥界的几位都与他关系良好,加上还有彼岸花和荒骷髅在,他完全可以借助那里的灵脉复活酒吞童子。

    茨木童子于是没有折返回去找源氏麻烦,他再次加速。少年在风雪中眯着眼,冥界之门突然出现,奔行的鬼一头闯进去,下一秒,这扇门骤然合拢。

    “他们进了冥界。”源赖光脸色并不好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那个小混蛋一样交游广阔,连冥界这种森严的地方都能如鱼得水。他们这些人如果进入冥界,首先就会遇到前来刁难的鬼使。

    可他怎么可能放任酒吞童子复活?那个小混蛋绝对熟练掌握了复生之术!

    “开冥界之门!”源赖光不再犹豫,只要在鬼使到来之前拦截,就……

    “……真是稀客。”黑衣的鬼使从地上拔出镰刀,那柄斩杀无数恶鬼的黑镰发出一声嗡鸣,他身边就是鬼使白,两名鬼使挡住了源赖光与其他源氏阴阳师的去路。

    源赖光眼看着那个小混蛋抱了两个盒子,鬼将则带着他沿那条火照之花铺成的道路,一路往花海中心去。小混蛋好像发现他追来了,抬头瞅瞅他,稍微一抿唇。

    白衣红绸小金铃。

    “为什么他可以?”源赖光狠狠皱眉,他犹不肯死心。

    “哈?”鬼使黑把镰刀抱进怀里,看向花海的方向,嘴角扯开一个恶劣的弧度。

    “那里有人吗?活人不能进冥界,这是规矩。”

    神他妈规矩!

    源赖光几乎被鬼使气炸了肺,他眼睁睁看着小混蛋跑进花海中央,似乎是彼岸花接待了他。然后层叠的花瓣旋开,小混蛋连同茨木童子都被彼岸花藏了起来,想也知道是送去灵脉那里,打算复活酒吞童子!

    可恨他拿那个小混蛋完全没有办法!

    源赖光站在花海边缘,神情阴晴不定。那些瓣羽细长柔软的舍子花看似无害的轻轻晃动着,其实全在警戒他的动向,他有预感,只要自己和身后的源氏阴阳师们想要硬闯,分分钟就会被变成花泥!

    从契约另一头传来的消息让他脸色一变,不能再在此处纠缠,只得恨恨的看了一眼再一次破坏他苦心孤诣计划的小混蛋,带人转身离去。

    【鬼切失控,杀进源氏本家。】

    他又一次没能提前提防,他被那个红发鬼王摆了一道,溅入鬼切眼眸中鬼之血冲淡了他的契约,让鬼切想起了过往的那些事。他匆匆赶着路,旁边阴阳师为他奉上鬼切在本家大肆破坏的景象,他狠狠抿唇,安排人有条不紊的撤离,用本家原本慑服赤影的阵暂时抵挡一下。

    而他自己……

    “赖光大人!请您三思!本家现在实在太危险了!”

    一名源氏阴阳师跪倒在他脚边劝道,赖光大人对源氏何等重要!若是此时撞上去……撞到那只鬼手里……

    阴阳师不敢再想下去,他跪在地上,周围的人也跪在地上,一名地位稍高的嗓音颤抖说出了一句话。

    “那个替身……此刻已经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正是的。源赖光微微合眼,他有一句替身,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培养,是最为高等的人造式神。他知道鬼切恨他欺瞒,不杀他只怕不会停手,他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让替身顶上。

    然而之后呢?源氏该如何降服暴怒的鬼?

    他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个小混蛋,他曾经数次看到小混蛋跟鬼切坐在一起,他们头顶是圆月,身边是流萤,连糖糕也要在凉浸浸的夜里掰开来分着吃。鬼切会恨他,却不可能去恨这个小混蛋,谁也无法真正去恨这个小混蛋。

    阴阳师们还跪着,他们只想让天资卓越的家主活下来,却想不到,他若是动用了替身,就意味着他在这场大江山讨伐之中一败涂地。

    源赖光闭了闭眼,又睁开。他拉开车帘,看着雪云裂开的那条缝,一线光投在雪地上,竟已经风停雪止。

    天要亮了,一道大幕落下了,眼前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他的手放在膝头,紧了又松,眸光闪动。就在他天人交战之时,那缕光竟然轻飘飘的从窗棱滑到他手上,小心的印出一道发亮的长痕。

    可恨,像那小混蛋。

    “……动用那个替身。”他疲倦地向后靠去,这是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在人前怠惰,他总是腰背挺直,直到现在,才终于流露出一份疲态来。

    小混蛋,小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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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活已经接近尾声,少年确认灵脉在平缓的输送灵力,往后无须他过多插手,于是站起身,平复一下气息,对茨木童子交代道。

    “因为有薰的事情,我姑且还算是有经验。”他看着阵中双眸紧闭的鬼王,对方的红发在沉睡之中呈现出色泽醇厚的暗红色,像是一把即将重燃的火。

    “他醒来后,不会再记得前尘,不过爱好之类,应该会保留一些。”

    “亲近之人应该时常陪着,多说一些,不断跟他强调他的身份和过去,也许可以记起一些残留的记忆,但是更多的确实是没有了。”少年忖度一下,为了更加细致生动,还特意举了个例子。

    “比方说,你可以告诉他他是无双的鬼王,是你的朋友……之类的。”

    茨木童子也在看阵中的红发鬼王,他失去那只鬼手,右臂处空荡荡的。听了少年的话,他缓缓点头。

    “吾记住了。”

    少年笑了笑,乘上白藏主准备动身,他要去源氏本家迎回鬼切。

    “我已经同冥界之主商量好了,会保你们到自愿离开,所以一定休整好再出去,需要什么可以跟花花说,她也会帮忙的。”

    “还有,今后如果有什么事,尽可以来我的庭院找我,土御门大街上那座就是了。”

    他最后向茨木童子一颔首,白藏主飞奔而出,穿过冥界之门消失在茨木童子面前。茨木童子目送阴阳师离开,自己回到原地坐下来,守着酒吞童子完成复活。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安静的梦,那一年正是花期,起了风,樱吹雪满地。他和酒吞童子刚刚打完一架,共同坐在树下喝酒赏樱。他默不作声的饮着酒,想下一次该怎么赢得最终的胜利,却听酒吞童子悠悠的哼起了小调,很是怡然自得的样子。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他嗤笑,这都是些什么绵柔的东西,也只有那些鬼女会唱。

    “那可不一定。”酒吞童子望着他笑,“鬼不就是如此么,想唱了便唱,哪有什么顾忌。”

    “今年的花开得真好,定是因为你来了。”

    茨木童子没有再说话,他耳畔回荡着那首小调,稍一抬头,就望见樱花之上层层叠叠的火照之云。他望着一片樱花打着旋飘落下来,即将落进他的酒杯里,却在半路上被人用自己的酒杯拦截了。

    “这个便给本大爷吧。”红发的鬼王笑道,一口饮尽盛着樱花的酒,惬意的呼了一口气。

    “那,这个给你。”

    他伸出手,一枚小小的金铃铛“叮咚”一声,沉进茨木童子酒碟之中。

    回忆戛然而止,茨木童子听到起身的动静,他一抬头,就看到红发鬼王半坐起来,有些迷蒙的抚着脖颈处。

    “这是……哪儿?本大爷……是谁?”

    他果真不记得了。

    茨木童子于是站起来,走近红发的鬼王,他脚上的铃一路都在响。

    “你名为酒吞童子。”他开口道,雀跃的、狂妄的,却又是诚心敬慕着的口气。

    “是大江山无双的鬼王!是吾之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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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氏本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身缠烈火的鬼杀了家主之后肆意横行。他穿过森严的门廊,在庞大的建筑物当中迷失了自己。呼吸带来撕裂的疼痛,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杀了那个人,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可他内心并无半点雀跃。

    他斩断了很多东西,从拉门一直到黑沉的屋甍。他越来越脱力,衰弱,周围的阴阳师们看他的眼神越来越蠢蠢欲动。

    踉踉跄跄前行着,眼前的景物逐渐模糊,鬼切不知道自己还能继续前进多久,他只觉得无处不痛,周围的视线森冷残酷。

    “他快不行了……”

    “抓住机会!”

    阴阳师们试图一拥而上,鬼切横过长刀护身,他的刀上沾满昔日主人的鲜血。

    足够了。

    他已经完成复仇,那么就算死去也是无妨的。只是他仍然会想起那一年圆月之下,晚秋露寒,明月当楼,糖糕又软又甜。

    突然,那些阴阳师的动作停止了。恐惧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开始后退,手里攥着符咒,瞳孔紧缩,嘴唇颤抖地向后退去。

    “是他……”

    “安倍晴明……”

    “白狐的……”

    鬼切缓缓转过头,他拖着自己的刀,呆怔而恍惚的望着乘巨大狐妖飞驰而来的少年,明月悬在少年头顶,风雪织成了雪银的网。

    少年落到地上,向他张开手臂,眼中是刻骨的哀怜。

    “鬼切。”他的黑眼睛微微泛蓝,又唤了一声,“鬼切。”

    先前蠢蠢欲动的阴阳师们再无动静,他们恐惧的后退着,眼睁睁看恶鬼拖着残破的身体,慢慢向那名少年挪动而去。他们不敢在这个少年面前显露任何阴阳术,因为那简直是自取其辱。

    少年笑了,手臂张得更大,一边笑一边道:

    “回家啦。”

    鬼终于伏进他怀里,痛哭失声。

    他仿佛落进明月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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