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梦境·刀剑江山(五)

    酒吞童子确信, 如果眼前的阴阳师在阴阳道上敢称第二, 就无人敢称第一。源氏比不上他,贺茂也比不上他, 阴阳术毕竟是最讲求天才的领域。

    茨木童子无可无不可, 他一只鬼爪还端着酒在饮, 另一只鬼爪便随意的伸向阴阳师。

    茨木童子的右手是他最为强大的力量,但他也时时受到这只手的侵扰,晦暗的力量有时会缓缓攀上他的身体, 他会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仿佛那只手才是主导。

    少年谨慎地轻轻颔首,说明一声, 才缓缓去触碰那只鬼手。灵力包裹他的指尖, 鬼手果然散发出不祥的妖力和紫火,痛快燃烧过一通之后,才消散殆尽。少年触及那只鬼手,查探一番后, 陷入沉吟。

    最后他摇摇头。

    “抱歉,我无能为力。”他觉得很是歉意,明明酒吞童子对他诸多关照, 他也理应投桃报李才对,可他确实对这种力量束手无策, 就如同他奈何不得自己身体里的大蛇之力一样。

    “无碍。”茨木童子自己想得很开, 收回那只鬼手。少年想了想, 给他一套自己平时用来压制力量的方法。

    “很有用的。”少年笑道, 他的余光看到红发鬼王正一脸若有所思。

    察觉到他的目光,红发鬼王一哂,重新端起酒碟。他们喝到天明时分,期间少年先撑不住了,伏在桌上睡着,半梦半醒间,他听见红发的鬼王在哼宴上的小调——

    “梦中欲见郎……”

    “无奈闲人多……”

    他伏在桌上轻微的动了动,然后脑袋就被揉了两把,不太轻柔的力道几乎把他摁在桌子上。

    “睡你的。”鬼王舒展了一下长腿,看着阴阳师被摁下去之后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把酒送到唇边的时候,抬眸看一眼茨木童子,视线最终落到那只右手上。

    源氏的动向,他很清楚,他本想着若是这小狐狸能处理茨木童子的手臂,他便留他半月,躲过源氏那波埋伏。

    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那也无妨。

    “……你在想些什么?”茨木童子皱眉,他总觉得这次回来,酒吞童子的种种表现有点奇怪。

    “没想太多,只是想到源氏似乎有一件重宝。”

    茨木童子一秒反应。

    “要去抢来吗?”

    这就是鬼的逻辑,但凡他们想要的东西,去抢永远比别的方法来得有效。

    “不急。”酒吞童子意味深长的说道,“那件重宝,早晚会归于我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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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王宴之后,少年启程返回平安京。他照旧乘着白藏主,远远已经能望见平安京的轮廓,他振奋精神,脑中想着一会儿该如何与源赖光陈述。他不认为光哥会直接放弃既定的计划,但他会尽力缓和双方的……

    “晴明大人!小心!”白藏主厉声示警,接着他整只狐狸就被兜头罩住!

    变故就在一瞬之间发生!原本奔驰的白藏主突然撞上一张无形的网,他咆哮一声,正要燃起火焰,就感到背上一轻,已经和自己的阴阳师分开。巨网渐渐现出全貌,以无数符咒缠缚而成,依稀有颂念咒文的声音传来,凭空出现的源氏阴阳师们渐渐包围四周,捏着手印,遏制白藏主的拼力挣扎。

    少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当即就撑开了球状的结界,那些符咒暂时没有落在他身上,因此他还能调动灵力。正当他打算召唤自己的式神时,握着长刀的式神几步连踏,高高跃起,刀刃落在他的结界上,二段伤害过后,结界宣告破裂,源氏笹龙胆印上少年的身体。

    这个纹样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了,少年有瞬间的恍惚。

    念诵之声大起,少年暗道不妙,这个阵他是认得的,专门用来封印神明。

    用封印神明的阵来封印他吗?还真是荣幸之至!

    白藏主呜咽一声,彻底被束缚在地。他两只前爪紧紧扒着地面,想要往自己阴阳师身边靠去,却是徒劳无功。就在他还在为此努力的时候,已经被家纹压制伏在地上的少年微微抬眼,看到了移动到他面前的一截下摆。

    “好久不见,晴明。”熟悉的嗓音属于源氏现任家主,源赖光单膝触地,这个举动拉近了他和少年之间的距离,可惜少年仍然需要仰视他。

    少年保持沉默,源赖光不以为意,亲自动手,在他手腕处摸了摸,确定这是一处灵力交汇点。手下有一点微微凸起的骨头,被一层细软的皮肉所包裹,旺盛的灵力就在其下流淌着。源赖光握着那手腕,稍微加了点力,在上面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符咒。他又摸到了小混蛋的脖颈处,这个足以致死的部位同样是阴阳师的灵力交汇点。他向旁边一伸手,自有源氏的阴阳师为他奉上饱蘸朱砂的笔,他便拿这支笔细细勾勒出一个一个繁复的咒文。

    “委屈你了,在我退治大江山之前,我会把你放在一处安全的地方。”他在少年手腕上缠着符咒,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多少得意,语气异常平缓,“你知道你在源氏讨伐大江山的计划中占了多少比重吗?”

    自知此次难以逃出生天,少年感知着笔尖在他脖颈上游移,他认得这些咒,那是光哥曾给他的那些禁术中的。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所以我用了这个阵,不吝于将你看做神明。”

    手下不停,源赖光平静的继续叙述,“我留了一半的人力物力,在这里牵制你。你也不必过分懊恼,这是封禁神的阵法,所有的符咒都造价昂贵,不过只要能拦住你这个时常搅混水的小混蛋,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少年仍然一言不发,他脖颈处的符咒画好了,源赖光又确认一遍,指间掠过,符咒依次亮起。源赖光最后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亲手帮他扑了扑身上的尘土。他带着少年走到仍旧挣扎不休的白藏主身边,不用多说,少年就主动让白藏主变成小狐狸的样子,把他抱进怀里。白藏主呜咽一声,用力蹭了蹭他。

    鬼切沉默地走到源赖光身后,他深深低下头,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少年。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听命行事。”少年居然还安慰他,接着话锋一转,睁着纯黑的眼眸对源赖光说道,“赖光,这次无疑是你赢了,可你最好一直防备,若我跑出去了,注定要搅局。”

    源赖光微微闭目,他们都太熟悉彼此的个性。小混蛋少见的在正面对抗中没有算得过他,他拿下了这场关键性的胜利。

    “晴明,你败于你的天真。”他将少年秘密押送至提前准备好的封禁之地,拉门慢慢合死的时候,他看着渐渐淹没在黑暗中的那个小混蛋说道,“这才是上位者的肮脏手段,你看好了。”

    少年摸着小狐狸的脑袋,抬起眼来。他就算在被关押的情况下,正坐时也是脊背挺直的,白藏主向源赖光露出獠牙。

    “赖光,我记下了。”

    源赖光身为讨伐大江山的主帅,十分忙碌,很快就离去。鬼切望着那扇已经关上的拉门,垂下眼,他解开衣袖里的一个暗袋,蝴蝶之灵翩然飞出,绕着他轻飘飘的旋转。

    鬼切眼中显出浓烈的挣扎神色,他向那扇拉门走出一步,门内突然传来声音。

    “跟上去吧,鬼切。”少年的声音隔着拉门传出,就算看不到,也仿佛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我不会陷你于两难的境地,你向主君尽忠,我与你的主君敌对,因而你参与拦截我,这没什么不对的。”少年始终在冷静的说道,“我疏忽了,本来除了小白之外,应该再召唤一个式神跟在身边,而我没有这么做,被抓住也是理所当然,只是……”

    “我万万没有想到,光哥会花费一半心力来拦截我。”

    这可真是了不起的高看,他不知道自己在光哥心目中究竟算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是看看手腕上的符咒,他现在知道了。

    门外寂静无声,鬼切似乎是走了,他摸摸手上的符咒,思考破解之法。

    “晴明大人,小白完全使不上力气……”白藏主沮丧的垂着耳朵呜呜,“小白也没能帮上晴明大人。”

    “连我也没能预料到这种事,怎么能怪你呢?”少年轻声叹气,他不是不忧虑的,光哥这一回真的铁了心要退治大江山众鬼,他若是不及时出去,恐怕情况不妙。

    房间里十分昏暗,身上的灵力全被锁死,一点都不剩。少年正坐一会儿就感到疲惫,向后挪了挪靠在墙壁上,白藏主毛茸茸的身体暖着他的手。几次冲击失败之后,他合上眼打算浅眠一会儿,还是身边窸窸窣窣的响动将他惊醒。

    ——是一只灰绒毛的小鼠,从墙边一个洞钻进来,已经在他旁边堆了一小堆金黄的谷粒。小鼠看了看谷粒堆,胡须动动,又钻出去,不多时带来更多的谷粒,小心的堆在他身旁。

    “大概到了时间会给我送饭的,你不用担心。”安倍晴明温和的看着那只灵智还十分模糊的鼠妖,“可惜我现在给不了你灵力,就给你点血吧。”

    他戳破手指,一滴鲜血流出来。鼠妖吮了血,眼睛可见的灵动了许多。

    “麻烦你帮我送一封信。”少年轻声说道,“送到贺茂家,交给保宪。”

    他匆匆扯了一片里衬,手边一时没有颜料,可用他自己的血未免灵力太强盛,可能会被发现。

    他苦笑了一声,光哥还真是安排得滴水不漏。

    门外传来声响,一名源氏阴阳师匆匆赶来,似乎察觉了微弱的妖力。他看到源赖光大人的式神坐在门口长廊上,怀里抱着刀,不由得心里畏惧,脚步也迟缓起来,最后想到源赖光大人的命令,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鬼切大人,我察觉到有微弱的妖力在四周,源赖光大人说过……”

    “是只鼠妖。”鬼切淡淡道,“已经被我斩杀了,妖气不久就会散去。”

    他推出一截刀刃,有一点暗红的光闪过源氏阴阳师的眼角。阴阳师当即不敢再看,低下头迅速离开。等他走了,鬼切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确认源氏阴阳师的气息完全离开,才起身来到拉门边。然而几经犹豫,他仍然没有进去的勇气。

    隔着一道门,仿佛隔着一段悠长的岁月,一些梦山上蓝色的花在飞,还有明月。

    “晴明大人。”

    他听出自己声线的微微颤抖。

    “您的饭食我已经安排好了,是您喜欢的那种,请您……请您……”

    他把头抵在那扇门上,下垂的视线正好能容纳自己衣角上的笹龙胆家纹。

    他这算是……什么呢……

    他没能完全的忠于主君,也无法就这样将曾经相处的少年放走,他……他这样子真是太难看了……

    他的前额抵在拉门的和纸上,京中贵族都说这纸厚薄适中,温度也比绢柔和的多,简直妙极。可鬼切总觉得,这种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温度,只是随波逐流的、没有主见的随光照干燥或潮湿。

    ——前额处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

    他弯着腰背头抵在拉门上,而在对面,昏暗的房间中,少年仍然要稍微踮起脚,才能将额头触及他前额所在的位置。他们隔着一扇门,没有人说话,温度却渐渐一致了,鬼切甚至恍惚间感受到了清浅的呼吸。

    他从未与人类如此亲密过,源赖光对他的态度,更像对一件趁手的兵器。但是在少年这里,他们头碰着头,呼吸相闻,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来自人类的温柔。

    “谢谢你,鬼切。”

    那一刻,蝴蝶落在他衣角张开翅翼,遮住了清寒的龙胆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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