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也就半柱香的时间,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夏香香与朗嘉石准时走到了庙场,这里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热闹。周围的人很多,摩肩接踵,有的提灯笼,有的猜灯谜,还有把小孩扛起来的。明黄的烛光四处跃动,烛焰映衬着红红绿绿的绸画,糖葫芦此时也似乎比白天更加鲜红欲滴,深蓝的夜色下,独独庙场这里,五光十色,好似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玛瑙。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人群之中,有一位不知名的书生,摇头晃脑唱诵着,“美哉美哉,词之上阕,天上人间。”
“张兄,那词之下阙如何?”另一位书生抖开折扇,一边扇一边问道。
“词之下阙,人间净土。”
蓦然,清脆的女声灵活地窜进两位书生之间的对话:“净土虽净,还是太寂寞,要我说,广寒宫罢。”
书生们转头,说话的女子却不见踪影,再转回,只见夏香香和朗嘉石手牵手已然走远。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书生们摇头晃脑,又开始念叨:“比翼双飞,羡煞我等呐。”
然而上一刻还和谐的背影,下一刻就发生了决裂。
“夫人我要吃糖!”
“吃什么吃,你今天都吃了二十串了,嗑药啊你!”
“不跟夫人玩儿了!”
“滚滚滚!”
“张兄,这……”
“咳咳,可惜了。”书生有些尴尬,摇头叹息。
这个庙会很盛大,唱戏的,卖吃食的,扎的纸灯,卖拨浪鼓等小玩具的,还有游街祭祀,锣鼓叫卖震天响。
今天似乎是一个什么节日,换作平日这个时辰,百姓们大多早已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家休息了,而这个时候,庙场上的人精神头十足,男女老少东走西看。有拿团扇扇风步履婀娜的富家小姐,有上蹿下跳爬树的小孩,还有围着大树祈福的善男信女。柳京今晚的宵禁都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就是为了这场庙会。
同样的庙会在柳京还有几处,皇城内,富人区,贫民窟……所有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庆祝节日,而夏香香与朗嘉石去的这个庙会地处柳京城中心,算是柳京城规模最大,人最多,内容最丰富的。
人群还在慢慢流动,突然一声娇滴滴的喊声从上空划过:
“接香帕啦!”
“噢噢噢!!!这边,这边!!!”
夏香香来不及反应,周围的人都躁动起来,所有人都抬头往上看,好多人都把手伸出来,似乎要抓取什么。来不及问,下一秒,漫天遍布的香帕丝巾从好几栋房屋的二楼丢下,解答了夏香香的疑惑。这些香帕轻轻飘落,靠近了就能闻到各种各样的香粉味,有浓有淡。楼上各家姑娘酥胸半露,轻摇团扇,有的还掩面轻笑。
“夫人夫人,嘿嘿。”
人流中,朗嘉石头上稀稀拉拉搭着红红黄黄三块香帕,还笑得特别傻,就差流口水了。夏香香哭笑不得,替朗嘉石把头上的绣帕揭下。
“夫人,他们说,今天接的绣帕多,姻缘就好。”
“你他妈都是有妇之夫了还要什么姻缘,吃里扒外的家伙。”夏香香哭笑不得。
“也对噢。”朗嘉石不好意思得抓抓自己后脑勺,“石儿要亲亲!”
说完,朗嘉石将脸凑到夏香香面前,夏香香是谁,心多宽啊,觉得就是小孩闹着玩,也不扭捏,当众就给朗嘉石脸上打了一个啵。
“哎呀妈呀,素质,素质!”
“不行不行,要长针眼了。”
“妈的,有对象了就不要来抢帕子好不好。”
“过分,单身狗专场都能被强喂狗粮。”
“不活啦,傻子都有老婆,我也要啊!!”
“人家傻归傻但是长得俊啊,高富帅好歹占了俩,你算啥,矮矬穷占了仨。”
“你闭嘴,我要跟你绝交!”
意识到无形之中激起民愤,夏香香赶紧拉着朗嘉石跑开,一路上朗嘉石还在回味刚刚的吻,摸着自己的脸颊,心里美滋滋的。
“哎呀,这里是哪里?”
耳旁夏香香的声音把朗嘉石的意识拉回来,四下环顾,原来夏香香拉着自己一路走,此刻已经走到了湖边。
这个位置算是整个庙会的最后,也是最核心的地方,虽不如先前街市那么热闹明亮,但也人头攒动,大家说说笑笑,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倚靠在栏杆边,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爹爹爹爹,还有多久放烟花呀?”不远处,一位小女孩奶声奶气摇着男子的衣袖。
“妹妹再等等,快啦快啦,走,我们去湖心亭那边,那里看得最好。一会儿放烟花了,爹爹给你举高高。”男子摸摸女孩的头,携着一家老小朝湖心亭那边走去。
偷听了别人对话,夏香香了然:“原来是放烟花啊,儿子,看烟花不?”
“看!”朗嘉石重重得点头。其实对他而言,宫娥戏舞,星火明灯,再奢华的烟火,再高级的珍宝,都看尽了,唯一没看尽的,可能就是面前这个夏香香。
两个人左拐右拐,走过小桥,一路进到湖心亭,这里应该是众所周知的好看台,此刻已经站满了人。夏香香拉着朗嘉石一路挤挤,硬生生从最后一排挤到了第一排。将周围的抱怨声音抛诸脑后,她两手抓着栏杆,为享受到开阔的视野和空气而开心。
“人看着不咋,挤人倒是挺厉害”耳旁有人小声嘀咕。
“哼哼。”夏香香很自豪,扭头教育朗嘉石,“儿子你记着,爱拼才会赢。”
“嗯!”朗嘉石乖巧答应道。
“哎哎,过去一点!”身后的人突然推搡着,好像是后方有人也在尝试往前挤,但是毕竟是没挤过一线城市高峰地铁的人,技术不够硬,没有夏香香灵活,很快就造成了小骚乱。人群本来就挨得紧,一个地方有波动,很难不影响其他人。
朗嘉石有心护着夏香香,但毕竟地方小,就他一个人,最后两个人被挤得卡在栏杆边,这栏杆刚好横在肚脐的位置,背后的压力大了让人还是有些难受。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身后的动乱越来越大,好像还发生了争执,人群逐渐将朗嘉石和夏香香挤得分开了。朗嘉石正想跟夏香香说说,找个借口出去,不想耳旁吱呀一声,紧接着就是噼里啪啦木材断裂的声音,下一刻,一截断裂的围栏落入湖中。
“别挤了别挤了,栏杆断了!”
“别挤了!”
“妈呀!!!!”
连同夏香香在内,好几位前排游人由于背后的推搡一个一个噗通噗通往湖里扑。大概掉了有七八个,人群才终于稳定下来。
“别挤啦,有人落水啦!!!”
“落下去了几个?”
“黑漆漆的,看不清啊,好像有几个吧。”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人们面面相觑。
“若丝,若丝!!!!!”一位游人抓着残缺的栏杆呐喊。
“杰德,杰德!你不是说我跳你也跳么,你为什么不跳?!”
“若丝,我不会游泳啊!”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噗通!”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主动从湖心亭上跳下,光线极度不充足,没人看清是谁。
“杰德,你来救我了么?!”
“若丝,不是我啊,而且那个人好像没管你,游去别的地方了!”
“你跟我说那么清楚干什么?!分手!太过分了!”
名叫若丝的女子直接游到岸边,愤恨得走了,留下名叫杰德的男子很是委屈得抱着柱子:“你不是会游泳么……”
“还愣着干什么,会游泳的快去救人啊!”
群众们的智商终于上线,好几个会游泳的好汉二话不说就跳入湖中捞人。
黑漆漆的水下,夏香香觉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她不会游泳,只能在水里乱扑腾,鼻子耳朵进了水,特别难受。她想用自己的半调子蛙泳游到岸边,但是水里黑漆漆的,恐慌之中也没法完全适应暗处的光线,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感觉自己在不停下沉,头上影绰绰的湖心亭似乎离自己愈来愈远。
黑暗中,有东西突然抓住了胡乱扑腾的夏香香,她第一反应以为湖里面有什么千年水怪。可是这东西随后又环抱住了自己,这触感虽然软,但是也不像水体动物那么滑,应该是人类,是有谁来救自己了。夏香香心里那个激动啊,都想给抓住自己的人发个锦旗。
冰冷的水中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这个抓着自己的人非常稳,游得也很有方向。这样的行为等于给夏香香吃了定心丸,特别有安全感。恐慌归恐慌,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乱扑腾,不要给别人添乱,虽然很难做到完全镇静,但比起其他落水者,夏香香真的表现很出色了。然而这样出色的表现,下一秒就破功,因为她的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水下的石头。
“啊!”“咕噜噜。”
疼痛让她条件反射想喊疼,可是一张嘴,湖水就毫不留情灌了进去,仅剩的空气瞬间被夺走了。好不容易勉强平复的心情即刻消失,恐惧再一次袭来。
啊啊啊啊啊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死了!
夏香香的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字,多的什么都没有。
但幸运的是,恐惧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也就是一两秒之后,一双唇急切得覆上,吻得很深,为她渡气。
有了新鲜的空气,夏香香的脑子里又换了几个字。
啊啊啊啊啊活过来了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水流声,湖面上隐约的嘈杂声,冰冷的温度,昏暗的光线,影影绰绰海藻一样在水流中乱飘的头发。所有的感官信息都很混乱,夏香香此刻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能力,隐约感觉对方的手似乎扶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吻得更深。
突然,一声爆破炸响,明亮的光斑倏然冲出夜空,一路升至最高处,然后砰得一声,在湖面上爆裂出绚烂的烟花。空中的花火照亮了水下,夏香香眯起眼,终于勉强看清了面前营救自己的人。
眉毛,鼻子,颧骨……
本来由于恐慌已经基本不能思考了,这位给自己渡气的好汉离得又太近,老实说,夏香香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来,不过本来也不在意,能活命就好。
第一炮的烟火很快熄灭了,水下复而回到黑暗。夏香香感觉对方离开了自己的嘴,她赶忙闭气,不想再出岔子。
“砰!”
第二炮花火再次在天空中炸开。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了。这个眉眼,这个身形,好像是朗嘉石啊!
震惊中的夏香香真的成了一个人形木头,任由朗嘉石抱着自己一路往湖面上游。等二人终于破出水面,她能做的只有大口贪婪得呼吸新鲜空气。与此同时,朗嘉石强有力得抱着怀中人,一路往岸上游。
“还有没有人在水里?!”
湖面上,一位好心捞人的大汉喊了一声。
“那个石头左下方大约一丈多还有一个人!”
“好的小兄弟!”
死里逃生的夏香香震惊了,刚刚说话的人是朗嘉石么?平时那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哪里去了?!一炮又一炮的花火持续在空中炸裂,夏香香自己的脑袋也炸成了烟花,盯着近在迟尺的朗嘉石,她觉得分外陌生。这个人神色凝重,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头,可眸子却很坚定。
待两个人游到岸边,夏香香趴在草地上咳嗽,朗嘉石则在一旁关切得拍着她的背: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咳咳咳……你……”
“夫人你说什么?”
“咳咳咳,你,你他……”
“我怎么了?”
“咳咳咳,你他妈不傻啊?!!!!”
拍背的手陡然僵硬,朗嘉石这才意识到好像是有哪里不对。昏暗的光线下,他看着夏香香的眼睛,心里只有两个字:
哦豁。
与此同时,耀眼的烟花照亮了整个柳京的上空,各处的庙会都开始放烟花了。除了出了意外的湖心亭,大部分的百姓们都很开心地欣赏着天空中的烟火。虽然柳京有钱人死有钱,穷人往死里穷,可这一刻,绽放的烟花却是上至王侯下至乞丐,都能共享的美景。
“砰砰砰!”
烟花在柳京各个角落的上空盛开,光芒照进了柳京府牢的牢房内,烟火的辉光洒在颓唐的温书身上,牢内很安静,牢门外站着一位小吏,神色不冷不热,只问了他一句话:
“白御史白天同你说的事,可考虑好了?”
“砰!”
“爹爹,这花火好美啊!”
贵族的庙会自是奢华,绚烂的光芒洒在皇城内,也不知是空中的烟火亮,还是地上的金子更亮。
天上的美景似乎对于白辜潭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看着手里雪白的花朵,嘴角不自觉轻微有些上扬。
“白、白御史,您……在想什么?!”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官员吓得差点裤子都掉了,刚刚是幻觉么,他看到了什么?
然而白辜潭只是抬头瞥了一眼问话的人,答都懒得答。这一眼直接让提问的人噤声,一句话也不敢多问了。
幸运的是,尴尬的场面被一位小吏打破,此人直接屏蔽周围的热闹欢愉,面色沉着径直走向白辜潭,拱手报告:“大人,那个齐梅查到了,现在是镇山王府世子夫人的婢女,名叫绿枝。”
“嗯。”白辜潭答了一声,挥挥手,示意来人退下。
“砰砰!!”
此时所有人都跑去庙会玩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烟火陡然在绿枝的头顶炸开,她应该是哭了很久,现下眼睛红肿,孤零零地走在街道上,望着天空中的花火发呆。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然而,在一闪一闪的光芒下,本该没人的青石砖铺就的路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腰板笔直。借着烟火的照明,看清来人的脸庞后,绿枝安安静静行了一个礼。
弘松想说点什么,想安慰一下,但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尴尬得咳嗽一声:“王爷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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