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太后娘娘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中,满脸震惊地回头望向沈湄。
沈湄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眼中闪烁的是坚定如铁的目光。
“请太后娘娘准许臣妇与段勇和离!”
屋里霎时一静,沈湄挺直腰背,镇定自若地迎着众人震惊诧异的目光。
太后娘娘心绪翻涌不停,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她的认知里,这世间女子的所求无非是:娘家得力,婆家体面,夫君爱重,子嗣兴旺。
所以,依照太后原本所想,沈湄的心愿绕来绕去都绕不出这个圈。
没想到,她却听到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屋中的静默了好一会,沈湄头一次觉得五月的天居然已经这么热了。
“娘娘。”
沈湄端正地伏地叩首,轻声开口。
“臣妇娘家与段家自幼比邻而居,青梅竹马般相伴着长大。臣妇十五岁及笄,于永顺五年六月,初夏时节嫁入段家。
永顺五年九月,段勇被征兵入伍,至此音讯全无。
臣妇和婆母守在家中,满心盼望着他能平安回来。
家中无男子,百事多艰辛。
可婆母与臣妇心里存着念想,一点都不觉得苦。
我们都坚信着,总有一天他定能平安回家。
结果没过多久,里长却从镇上打听到,当年段勇所入的军队在贵州平叛时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说到这,沈湄的眼角泛起一丝泪光,似乎又想起了那时痛入心扉的绝望。
她顿了一下,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
“这个消息仿佛抽走了婆母的主心骨,一下子就病倒了。可我们心中依然留存一丝幻想,尸骨未见,兴许他能逃脱,兴许,他会平安无恙。
婆母思子成疾,年复一年,数着日子盼他回来。
到了永顺十四年三月,婆母却再也熬不住了。”
一串泪潸然而下,看得太后心中一阵酸痛。
“婆母去世后,臣妇按律守孝三年。
就这样等到了乱世结束,圣上登基,天下安定。
臣妇茫然四顾,忽然发现家中唯臣妇一人,那才是真正的孑然一人,孤单飘零。
元昌元年三月十二,是臣妇铭记于心的日子。
这一天,有一女子千里迢迢地前来告诉臣妇。
段勇不仅没死,而且还得了圣上的看重,已经被封为从三品的武官了。
一日之后,段勇风尘仆仆地骑马赶来。
看着他踏家门而入的那一刻,臣妇忽然恍惚了。
十年的时光,似乎只是眨眼一瞬。
他却再不是臣妇记忆中的,那个青梅竹马的夫君了。”
“夫妻情深,却敌不过岁月匆匆。
旧日的恩爱早已被十年的分离斑驳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如今臣妇与段勇夫妻缘尽。
缘来相聚,缘散分别。
臣妇望太后娘娘成全!”
字字低泣,声声悲切。
话音落下,沈湄早已泪流满面。
太后娘娘望着下方端正跪倒的沈湄,眼前有些模糊,脑中思绪一片纷杂。
数十年的光阴在她眼前滑过,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多年以前,她也曾满心爱慕,披着大红的嫁衣成为先帝的王妃。料理家事,抚育子嗣,照顾妾室庶子,温柔贤惠地守在王府中,结果却等来了自己夫君立陈氏女为后的诏书。
多年以前,她也曾这样地跪在宫中,哭着乞求先帝的生母,结果却求来了先帝封自己为静妃的旨意。
多年以前,她紧闭宫门不出,不争不抢不喊不闹,只求先帝念在结发情分给她们母子一条生路。
结果,却换来了独子前往云南就藩的圣旨。
太后娘娘右手紧紧地攥着椅子,不由得浑身颤抖。
尽管如今贵为太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年那时那种痛彻心扉清晰得仿若昨日!
“你自幼读书识字,可知,为女子当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太后咬着牙,隔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
“娘娘,臣妇父母早已离世。婆母临终前曾留书允臣妇去留自主,请娘娘明鉴。
黄粱一枕十年梦,臣妇想为自己做回主!
求娘娘成全。”
做回主?
太后心神一震,低声地重复这三个字,双目中顿时泪意翻涌。
若是多年前,她也能为自己做回主,那样该多好。
“你先起来吧。”
屋里静了许久,太后娘娘才低声开口,招招手让紫鸢将沈湄扶起。
“你已经下定决心,再不回头了?”
沈湄轻轻拭了拭脸颊上的泪,声音低哑,语气却坚定。
“是。”
沈湄一边低声应道,一边将右手伸进腰带里拿出了一把钥匙。
她放在手心里奉给太后,“娘娘,婆母离世前曾留有手书,存放在府中正院内室床头柜中,这是钥匙。望请娘娘明察。”
太后示意陈嬷嬷接过钥匙,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睛,顿了一下才说道。
“此事并非一件小事,你先回去,哀家需要想一想。”
“是,臣妇遵命。”
该说的已经说了,沈湄忽感浑身一轻。
现在她能做的,只剩下了等待。
太后望着沈湄被紫鸢扶着缓缓走出正殿的背影,目光复杂。
过了半刻钟,太后娘娘却依旧怔怔地望着殿门口。
陈嬷嬷轻声唤道:“娘娘。”
“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太后喃喃出声,却让陈嬷嬷心酸得眼里瞬间浮起了泪。
“娘娘!”
陈嬷嬷跪倒在一侧,颤抖着手紧紧地握着太后放在膝上的手。
“都过去了,娘娘,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太后垂下眼睫,望着从闺中少女就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丫鬟,轻声开口。
“可我怎么觉得,心还是这么痛呢?”
一滴泪从太后娘娘的眼角滑落,滴落在陈嬷嬷的手上,泪中的凉意痛得陈嬷嬷浑身一抖。
“娘娘。”
再也压不住眼中涌现的泪,陈嬷嬷带着哭声唤道。
“如今圣上已经登基为帝,您多年的隐忍得到了回报。前尘旧事,久思伤身,您还是忘了吧。”
太后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缓缓地闭上眼睛。
那些隐忍的、憋屈的和愤懑的回忆,是她痛苦的前半生。
一幕幕似乎都已经刻在心上,融进骨血,她又如何轻易忘得掉呢?
陈嬷嬷哀求地望着太后,不知过了多久。
“你拿上这枚钥匙亲自去段府走一趟吧。”
太后睁开眼睛,望着夕阳西下而洒进来得余晖,轻声说道。
陈嬷嬷心中一动,“是,奴婢遵命。”
紫鸢扶着沈湄的手还有些颤抖,回到了西配殿,紫鸢依旧觉得自己心慌得厉害。
她望着沈湄镇定坦然的模样,心中一时复杂极了。
她就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沈湄居然会求了这么个心愿啊!
“夫人,”紫鸢喃喃唤道,等到沈湄应声望了过来,她又不知该说什么。
沈湄弯唇一笑,依旧如往日般清丽,“今日辛苦你了。”
紫鸢忙使劲地摇了摇头,“奴婢不辛苦。”
“我这没什么事了,你去歇一会吧。”
沈湄柔声说道。
紫鸢微微颔首,可脚步还是停在原地。
沈湄疑惑地望着她,“怎么了?”
紫鸢抿抿嘴,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夫人,以后您会不会后悔?若您真的和离了,您往后的日子。。。。”
沈湄忽然心中一暖,她轻轻地笑了。
“紫鸢,多谢你。”
紫鸢愣愣地抬头望着沈湄,就看见沈湄清澈漆黑的双眸闪烁着光芒,衬得她白皙如玉的脸庞像是在发光。
“紫鸢,我不知道以后的我会不会后悔。我只知道,若我今日不说,我一定会后悔莫及。”
自从沈湄被太后娘娘留在宫中养伤,段府中的琐事就先由齐姨娘暂代。
“啪!”
齐姨娘使劲地合上账册,站在一旁的紫苏心里一抖。
“就这几天,老爷前前后后已经采买了三回药材和补品了,还不够吗?难道要清空京中所有药铺不成?”
“姨娘,”紫苏小心地将桌上的账册收好,“您别生气。谁让这回夫人没在府里养伤呢,老爷心里担心也是正常的。”
齐姨娘手里扯着帕子,心里酸的都要冒泡了。
“她怎么就这般好命?头一次进宫居然就得了太后青眼!”
此次宫中发生的意外,各家命妇虽然看见了全程,可人人都闭口不言。
因此,齐姨娘也就知道个大概,不过这个大概就已经够她愤愤不平的了。
想当初,若不是她齐家蒙难,今日得太后青眼的说不定就是她了。
只是这般如此地想一想就值得齐姨娘心中发酸,浑身冒火。
这时,屋外忽然有小丫鬟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姨娘,姨娘,宫里来人了!”
齐姨娘惊得站起了身,“什么?”
她望了眼时辰,这时候段勇还未归家,宫里怎么会来人?
难道是沈湄往回递得消息?
齐姨娘心思百转,忙吩咐丫鬟服侍她换衣。
匆匆忙忙地收拾妥当,一进正院,一眼就瞥见站在堂屋中那位宫中人。
“这位嬷嬷好。”
齐姨娘屈膝福身,“不知嬷嬷驾临段府,是有何要事?”
陈嬷嬷转头,目光一扫,瞬间心中明了。
想必这就是千里迢迢告知段夫人,段勇未死的那位女子吧?
果然生得好颜色。
“我是寿康中的陈嬷嬷,此次奉太后旨意帮着段夫人回府取一样东西。”
一听寿康宫,齐姨娘眼前一亮。
太后宫中?
她刚想上前两步再寒暄一二,却不想陈嬷嬷已经利落转身。
“时间紧迫,请姨娘恕罪。”
齐姨娘想说出口的话就这样憋在喉咙里,看着陈嬷嬷脚步匆匆地进了正院内室,没过一会又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
然后又这般,脚步匆匆地离了府。
只留着齐姨娘恍恍惚惚地站在正院里,手中的帕子被揉成了梅菜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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