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忐忑

    柳云卿并未疾言厉色, 可几个徒弟心中都如坠了铅一般沉重, 比挨了师父训斥更难受。

    柳云卿道:“走罢,禅师还在僧房中等我们用饭。”

    到了僧房,小沙弥已经将斋菜和碗箸摆好,禅师和善地问道:“几位小檀越可要饮酒?”

    本朝僧人的清规戒律不如后世那样严,寺院以酒待客,甚至僧人自己饮酒的不乏其例。

    可几人经过方才那一遭, 哪有心情饮酒, 俱都摇头道:“清茶便好。”

    小沙弥端了茶来分与众人, 杯子递到蔺知柔面前, 她正要去接, 却被柳云卿伸手截了去:“寺中之茶太酽, 你年纪小, 饮了夜里睡不着。”

    说着叫小沙弥替她换了杯清水。

    寺中斋菜看着平平无奇,滋味却很好,只是几人都没什么胃口,胡乱用了一些, 便都撂下筷箸。

    用完膳, 小沙弥将残羹冷炙撤下。

    牛二郎起身告辞, 他家在城中, 无需留宿寺中。

    余下众人围炉饮茶闲谈,慧坚禅师说了些寺里的掌故, 见几个小客人脸色疲倦, 便道:“时候不早了, 几位小檀越不如先去安置。”

    柳云卿点头道:“你们先去罢。”

    慧坚禅师又抱歉道:“敝寺狭小,只有三间客房,今夜要委屈几位了。”

    他们一行五人,只有一人能独住一间房,蔺知柔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断断没有独自霸占一间屋子的道理。

    禅师话音刚落,宋十郎长臂一舒,搭在蔺知柔肩上:“两......二师兄,我同你住一间。”

    阿铉心如电转,白先生是客,肯定独住一间,那他就得和师父同宿一屋了......

    阿铉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虽然尊敬景仰师父,可一想到与他同榻而眠便不寒而栗,连忙道:“宋十,你不知自己鼾声如雷么?平日隔着两道门且吵得我不能成眠,别去祸害你二师兄。”

    宋十郎恼羞成怒:“谁打鼾,我平生从不打鼾!”

    阿铉胸有成竹地反驳:“你睡着了,怎知自己不打?”

    一边说一边嫌弃地将师弟的胳膊掸落:“去去去,七郎和我一屋。”

    蔺知柔无可奈何,笑道:“不如你们一屋罢。”

    她只是这么顺口一说,并未多想,却听柳云卿接口道:“七郎与我一屋罢。”

    蔺知柔心头突地一跳,她的身体虽只有十岁,灵魂却是成年人,随便与哪个师兄弟挤一屋都没什么大妨碍,唯独和师父一屋风险极大。

    柳云卿心思极密,平日上课她都提心吊胆,生怕露出马脚,同宿一屋,若是睡梦中不小心露出破绽怎么办?

    可话已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反正今晚是躲不过了。

    白稚川见她脸色尴尬,忍不住笑着揶揄好友:“云卿,瞧你这师父当得,徒弟们都不愿与你亲近,不肯与你同住一屋呐。”

    柳云卿抬起眼皮看着徒弟。

    蔺知柔只得硬着头皮表忠心:“世叔说笑了,七郎自然求之不得......”心说大不了不睡了,睁着眼睛躺一夜。

    柳云卿这才点点头道:“你先去睡,不必等我。我们与禅师少坐片刻。”

    分配好房间,三人起身向慧坚禅师行礼告辞。

    小沙弥提着灯在前面引路,绕过回廊,穿过一扇小门,将他们带到一个小客院中。

    阿铉和宋十郎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蔺知柔,师父虽好,可毕竟是师父,哪个学生乐意与班主任同宿一屋呢?

    阿铉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长长地叹了一声。

    宋十郎颇有些幸灾乐祸:“两千贯文,一会儿我替你多念几遍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你平安酣睡到天明。”

    蔺知柔斜了他一眼,推门走进房间。

    借着淡淡月光,她从案上取了火镰火绒,点上油灯,举起四下里一照,几乎没背过气去。这禅房果然很小,不但只有一张床,而且床宽不过四尺,两人若是并排躺,差不多就得紧挨着。

    这无论如何都没法睡,可不睡也不行,柳云卿明察秋毫,不睡更惹他生疑。

    正踌躇着,小沙弥打了热水来,蔺知柔洗漱完毕,拔下发簪,散了头发,上了床,面朝墙壁,和衣侧卧,忐忑不安地倾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可等了半日也不见柳云卿回屋,倒是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师兄弟说话的声音,听不清说的什么,蔺知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又是在拌嘴。

    隔壁语声渐低,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四周寂静无声,蔺知柔凝神屏息,几乎能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屋子里没有更漏,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眼皮发沉,不受控制地坠下来。

    半梦半醒之间,蔺知柔似乎听见“吱呀”一声,仿佛有人推门而入。她此时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今夕何夕,嘟哝着翻了个身,恍惚间感觉身上一重,似乎有人将什么盖在了她身上。

    蔺知柔很想睁开眼睛一探究竟,无奈实在太困,这个念头只是动了一动,便又沉入了黑甜的梦乡中。

    第二日拂晓,蔺知柔醒转过来,记起昨日之事,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往旁边一看,却不见师父的踪影,大约是先起了。

    屋里只有一床衾被,她昨夜躺下时还叠放在床尾,此时却好好盖在她身上,想是师父替她盖的,也不知她睡梦中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她苦思冥想,奈何睡得太熟,对昨夜之事毫无印象。

    蔺知柔忐忑不安地起床,就用昨夜的冷水匆匆洗漱完毕,梳好发髻,推门出去,只见朝暾初上,院中草木上犹挂着露珠,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

    这时隔壁的门也开了,披头散发的宋十郎揉着眼睛走出来,掩嘴打了个呵欠,看见她,顿了顿脚步道:“两千贯文,你起来了?正好,帮我打点热水来。”

    蔺知柔懒得理他:“师兄呢?”

    宋十郎往屋里努努嘴:“睡得似猪猡一般。”

    蔺知柔看了看另一间屋子,只见门扇紧闭,她又问:“师父和白先生呢?”

    “没听见动静,大约已经出去了罢。”

    蔺知柔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去叫师兄起来罢。”

    说完步出院子,过了小门,沿着廊庑走出十来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笑语声,正是他们昨夜用晚膳的地方。

    蔺知柔快步走过去,果见竹帘半卷,柳云卿和慧坚禅师正在用早膳。

    她走进去向两人行了礼,慧坚禅师道:“小檀越昨夜睡得可好?”

    蔺知柔答道:“蒙阿师垂问,睡得很好。”

    柳云卿向徒弟招招手:“过来用早膳。”

    蔺知柔看着师父神色如常,只是脸色苍白,眼下微青,神色有些疲惫,想是昨夜没睡好。

    不过总算是应付过去了,她暗暗长出一口气,走过去在师父身边坐下:“怎么不见白先生?”

    柳云卿答道:“稚川还睡着。”

    小沙弥替她端了粥饼小菜来,蔺知柔吃了半碗,阿铉和宋十郎也一前一后地到了。

    见过礼,阿铉忿忿地对柳云卿控诉:“师父,三师弟的鼾声吵得我半夜没睡着。”

    宋十郎自然不承认:“徒儿才没有,大师兄你别血口喷人!”

    柳云卿见怪不怪,只道:“用膳罢。”

    几人用完早膳,又喝了两杯茶,白稚川才出现。

    只见他双眼浮肿,精神萎靡,向众人团团作揖。

    宋十郎问他:“白先生没睡好么?可是昨夜趁我们睡了跑出去看灯吃酒?”

    白稚川在席上坐下:“那倒好了。”

    没好气地指指柳云卿:“你师父拉着我下了一夜棋!”

    柳云卿并不接话,只是垂眸不语。

    蔺知柔心头一跳,有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还未来得及抓住,只听慧坚禅师道:“全怪老僧这里的茶太浓,害得柳檀越不能成眠,罪过罪过。”

    柳云卿客套了几句,这事便过去了,蔺知柔不及细想,那念头转瞬已逝。

    喝了两杯茶,众人便起身向慧坚禅师告辞。

    出了定阴坊,只见街衢中仍是车马如流、行人如织。

    宋十郎颇有经验:“开佛牙至十五方止,到那时这节才算真的过完。”

    他们一行人却不能再耽搁,一路往城外走,在传舍与柳伯、小金等人会和,登上车,骑上马,便往山中别墅去了。

    三日后,白稚川启程北上,师徒几人前一夜摆酒设宴替他践行,自有一番惜别不提。

    白稚川一走,蒋山别墅顿时少了几分热闹,阿铉和宋十郎都有些无精打采,好在牛二郎每隔数日来一次,倒也添了几分热闹。

    蔺知柔却是没时间伤怀,赵四郎叫人带了信来,州府覆试的时间定下了,就在五月朔日,除去路途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只剩下半个月。

    她拿出当年高考倒计时冲刺的劲头,每日天色微明便起,一直读书到三更。

    蔺知柔非但按照柳云卿教授的方法将选定的诗句按题分韵记诵,还将省试诗中常见的意象也按韵脚分门别类,如此一来,考试时无需多思索便能套用,虽有陈词滥调之弊,拾人牙慧之嫌,但应付考试却是极趁手的。

    有柳云卿提纲挈领的指导,加上她的勤学刻苦,到四月下旬,她的五言六韵诗已似模似样,也到了她启程回扬州赴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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