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买卖

    小姑子向来任人揉圆搓扁, 何曾这样同自己说过话?江氏顿时横眉立目:“婉娘, 我是替你和外甥女着想, 你前日当着李三夫人的面又哭又闹下我面子, 我看在你孤儿寡母的份上不同你计较罢了, 你怎么还……”

    赵氏张目结舌,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蔺知柔看在眼里,心中暗叹, 上前一步,心平气和道:“多谢四舅母的好意, 阿娘性子直, 若是冒犯了那李家夫人,还请见谅。只是舅母也是做阿娘的, 若是有人开口向你买六妹、七妹,不知您还能不能这样镇定自持?”

    江氏顺着她的假设一想, 顿时心肝剧颤, 压根不敢想下去, 可她两个女儿父母双全, 又有个做录事的外翁, 娴娘如何比得?

    蔺知柔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以为她有悔意,便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舅母自己不愿与女儿骨肉分离, 却忍心见我阿娘母子离散么?阿娴毕竟唤您一声舅母。”

    江氏纵然她有向李三夫人卖好的意思, 可她也是顺手帮了小姑和外甥女一把, 并不觉着自己有错,眼下听个小辈指摘她,不由恼羞成怒:“我是为了自家么?还不是为你们家打算?阿娴结下这善缘,你们便多了李家这一门亲眷,都在扬州城里,想念时便可走动。日后你阿兄考进士也多个助力,便是你,将来说亲也能说个好人家!”

    蔺知柔若真是小孩,说不定就叫她这番强词夺理糊弄过去了,可但凡收养人家孩子的,谁乐意生母兄姊来走动?蔺娴去了李家,恐怕他们想再见一面也难。

    蔺知柔冷冷地一笑:“四舅母真是费心了。成事不说,反正阿娴不会离了阿娘,往后不管李家孙家,也无论要人的还是保媒拉纤的,请四舅母一概直言相拒,若是轻许了人家,到时折的是舅母的面子。”

    江氏气得仰倒,仿佛第一天认识这外甥女:“你……你……我当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原来如此不识抬举、忘恩负义!”

    冷哼一声,又剜了小姑一眼:“以为你衣冠户了不得?若不是因了我,李三夫人连个正眼都不会瞧你,他日你这两个女儿的亲事休想叫我出力!”

    江氏一向心高气傲,总觉自己下嫁商贾吃了大亏,更不屑与几个妯娌为伍。

    而赵氏这个小姑子嫁了个读书人,虽说早早守寡,毕竟夫君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江氏一边暗妒她嫁得衣冠,儿子将来能考进士,一边又瞧不起她身无长物、寄人篱下。

    赵氏闻言有些犹豫,江氏因她父亲的缘故,来往的人家不乏门庭高过赵家的,若是她肯尽力,将来两个女儿不愁找不到殷实可靠的人家。

    蔺知柔却是毫不犹豫道:“多谢舅母,阿娘和外甥女感激不尽。”

    江氏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恶狠狠地冲夫君撒气,往他背上重重捶打:“赵四郎!你就干站着看你家里人作践我?”

    赵四郎毕竟是个知世故的,知道此事是妻子做得不地道,可他在官宦人家出身的妻子面前素来挺不直腰杆,只好硬着头皮对外甥女道:“柔娘,你舅母也是好意,你是小辈,怎么这样说话?”

    蔺知柔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和江氏吵架,便敷衍道:“外甥女心直口快,舅母莫见怪。”

    赵氏回过神道:“阿兄,我有事同你说。”

    赵四郎看了眼江氏:“你阿嫂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便说罢。”

    赵氏为难地摇了摇头,怯生生地道:“还是劳烦阿嫂回避片刻......”

    话还没说完,江氏已经面若寒霜:“好似谁稀罕听!”说罢转身回了内室。

    赵四郎察觉妹妹神色古怪,心里有几分不安,扫了一眼外甥女,皱皱眉对赵氏道:“你跟我去书房。”

    赵氏抿了抿唇,对女儿道:“柔娘你在外头等我。”

    说罢便低头跟着赵四郎进了书房。

    蔺知柔便在阶下等着,朝南的屋子里不时传来江氏呵斥婢子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夹杂着小女孩的啜泣声。大约是方才吃了瘪,拿下人撒气找回场子。

    蔺知柔懒得听她骂些什么,江氏白白指桑骂槐了半日得不到回应,终于偃旗息鼓,没了声息。

    四房的下人知道那蔺家小娘得罪了主人娘子,来来去去都对她视而不见,连杯茶水都不奉上。

    蔺知柔不以为意,站在院子里等了半晌,只见书房门上竹帘掀动,赵四郎探出半边身子,脸色铁青:“柔娘,你进来!”

    说罢将帘子重重一摔,竹帘哗啦啦地乱响。

    蔺知柔脸不红心不跳,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掀帘子进屋。

    赵氏席地而坐,脸色煞白,好在忍住了没哭。

    赵四郎坐在她对面榻上,脸色阴沉,看了眼外甥女,往身前一指:“坐。”

    蔺知柔神色如常地道了谢,挨着母亲坐下。

    她等着四舅发话,赵四郎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她。

    蔺知柔也不急,抬眼看了看书房中的陈设:“阿舅这书房很是雅致。”

    今时不同往日,近年江南考学之风炽盛,商贾之家也不免附庸风雅,家里没个书房都不好意思待客。

    赵四郎虽然连千字文都认不全,也将书房布置得像模像样,沿墙一排书架上佛儒经卷堆码得整整齐齐,大书案上笔墨纸砚、笔洗、笔山摆得一丝不苟,榻后的多曲屏风上绘着竹林七贤图,看起来倒比柳云卿的书房还像正经书房。

    赵四郎看了外甥女半晌,这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四舅真是小看了你!”

    蔺知柔欠欠身,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讽意:“阿舅过奖。”

    赵四郎道:“柔娘,阿舅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罢?你要拜柳十四为师,白白多出十匹绢的束修,我可有二话?我放下扬州的事一路陪你去江宁,往蒋山跑了两趟,也不求你念我的好,可你就是这么报答四舅的?”

    又横了妹妹一眼,咬牙切齿道:“我就同你们母女把话撂在这儿,想要挟我?门儿都没有!”

    赵氏脸上又白了几分,连嘴唇都脱了色,整个人摇摇欲坠。

    蔺知柔扶了扶母亲,面不改色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赵四郎:“阿舅,咱们几个孤儿寡母,怎么敢要挟您呢?不过是恳请您帮个忙,与外翁说说情罢了。”

    赵四郎经过方才的震惊,已经不能再以看待孩童的眼光看蔺知柔,冷声道:“说得好听!你们尽管把这事捅到阿耶跟前,看你们有什么好下场!”

    蔺知柔微笑道:“外翁年纪大了,做小辈的只有替他分忧,如何会拿些许小事烦扰他?阿舅且放宽心,不但外翁不会知道,四舅母那边也不会听到半点风声。”

    赵四郎将信将疑,不过听她这么说,心里到底略微松了口气,让父亲知道他养外宅事小,若是知道他前前后后从公帐里拿了那么多钱,往后再想染指家里的买卖便难了。

    蔺知柔见他神色似有松动,接着道:“阿娘他们留在扬州多有不便,时间长了万一叫人撞破,恐怕会连累外翁和四舅,阿娘和我也过意不去。且我在江宁求学,阿娘他们在扬州,难免牵肠挂肚,无心读书,若是影响了覆试,高明府怪罪下来只怕不好交代。”

    赵四郎心里一紧,面上不显:“高明府举荐的是你蔺家人,与我赵家人有何干系?”

    蔺知柔虽然不知内情,但外祖父和四舅甘愿冒险让她冒充哥哥去考神童举,必定不是平白无故的。

    她抬眼一笑,语调平和,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既如此,我还是不去考什么举试了,陪在阿娘、阿兄和阿妹身边,免得过几日回来一看,阿妹都叫人当作人情送了。”

    “不去就不去,与我赵家何干。”

    赵四郎犹自嘴硬,但毕竟是指着她去考试,片刻后又道:“娴娘的事是你舅母的不是,我在这里与你们母女道个歉,就此揭过,如何?”

    蔺知柔便顺着他的台阶下:“阿舅如此说,真是折煞外甥女了。阿娘他们的事还劳阿舅多费心,他们去了江宁,外甥女自然能安心苦读,定不负高明府的栽培。”

    两人试探过对方底线,也达成了共识。

    赵四郎脸色不似方才那般难看,考虑了一会儿道:“阿耶说要你们搬去庄子上,我当时就劝过他,但他老人家犟得很,反倒将我骂了一顿,我再去劝恐怕也是徒劳。”

    蔺知柔不管他如何推脱诉苦,只是油盐不进:“四舅手段高明,又得外翁看重,只要你用心去说,没有不成的道理。”

    换言之,如果办不成,那就是你不够尽心。

    车轱辘话来回转了几遍,赵四郎这才交了底:“我便是磨破了嘴皮子,最多也只能让你阿娘他们在家中多留数月,去江宁另置宅子却是不用想了。”

    赵四郎深谙父亲的脾性,赵老翁将钱分作活钱与死钱,花出去能生出钱来的是活钱,花出去便收不回来的就是死钱,他的吝啬只是对死钱而言,若是有希望生出钱来,便是一掷千金他也不皱一皱眉。

    正因如此他才能白手起家挣出这份不小的家业。

    替女儿一家在江宁置宅子,花出去的钱每一文都死得透透的,赵老翁无论也不会松口。

    蔺知柔却道:“只要四舅肯尽力就行,我有法子让外翁答应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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